怀念父亲范金阶：豁达的人生
□范育斌
每每忆及父亲，回首往事，思念依然无尽。都说父亲如大山般深沉，也如大山般沉默，我的父亲却别具一格，对我的人生影响至深。父亲是一个博学多才、见多识广的人，他对社会的见解之深刻，总是入木三分；对人生的看法之透彻，可谓鞭辟入里；尤晚年至病重期间对生老病死的谈论与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我当时为之惊诧，随着生活的不断积淀，感悟所言，这其间蕴涵着父亲的豁达，展现出他精彩的精神世界。
（一）
我的父亲——范金阶（1934~2004），曾任晋江地区计生办副主任、晋江地区卫生局局长、泉州市卫生局局长；1995年3月退休，算是给自已的人生画上了一个漂亮的句号。社会上许多人把退休看作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是人生最难得的时光，退休之日，就是人生自由之时，因为从此以后可以说是“无事一身轻”，安度晚年享清福了。但是，父亲却有不同见解，他认为退休不褪色、离岗不离队、放松不放纵，趁他身体还好，理应发挥余热，为社会多做些贡献；况且老来忙点会感到思想充实，精神愉快，更有益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使生活变得更加充实而有意义。面对这样一个闲不住的父亲与他说的一番道理，又觉得他虽然花甲悄然而至，但青春宛如昨日，身体与精神状况良好，家人未有异议，算是默认了父亲的意见。
有着高度使命感与责任感抱负及热心公益事业的父亲，退休后的10年又担任了3个既光荣又艰巨的职务。
第一个职务是担任泉州市红十字会副会长。此工作要经常下乡宣传《中华人民共和国红十字会法》，传播国际人道法及红十字运动基础知识，开展备灾救灾、卫生救护知识培训、社会服务，推动无偿献血和红十字青少年道德教育，预防艾滋病等，我们家人自然也就成了他受教的对象。每年当泉州发生台风、水灾等自然灾害时，红十字会就要开展救助工作，多渠道募集救灾款物，保障受灾群众的的健康与保护受灾群众的生命为第一要务，我们看到的总是他忙碌的身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一年，台湾有一军人溺水身亡尸体漂至晋江，他作为泉州市红十字会代表与台湾红十字会代表多方沟通、接触，忙碌好一段时间，直至尸体由台湾红十字会接走才松一口气。而后他作为泉州红十字会的代表带队到金门与台湾相关部门互相交流，他们至金门县烈屿乡，还给每一个代表赠了一个电子表，刻有“烈屿乡乡长林金量赠”字样，大约有二十年了，摆放在我的房间，还能正常运转。父亲在泉州市红十字会的工作表现突出，受到广泛的好评。
第二个职务是《泉州市卫生志》编纂委员会主编。《泉州市卫生志》是泉州市有史以来第一部记述卫生事业发展状况的专业志，上溯不限，下迄至1996年，跨越千年。自1986年孟春父
亲作为市局局长一直推动此项文化建设工程，退休之后，更是不遗余力，他在编纂委员会的领导下，与编撰人员一起以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准绳，尊重历史，去芜存精，去伪存真；他能提纲挈领，提要钩玄，集思广益，从善从流；他团结编缉，待人以诚，事无巨细，尽其所能。同时，他用历经一纪的足够定力加以爬梳剔抉，几易其稿，其间艰辛，可想而知。父亲主编的《泉州市卫生志》，全书共13篇72万字，这部体大思精的巨著终于在新世纪的元月由福建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填补了泉州市行业志的一项空白，为泉州人民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鉴于他在修志方面的突出贡献，2000年，他被泉州市方志委评为地方修志先进工作者。同时，并发给奖金，父亲把所有的奖金一分不留全部分给“卫志办”的编撰人员。
第三个职务是泉州市直卫生系统关工委常务副主任。此项工作，正如时任泉州市卫生局局
长苏小青所评价的：“范金阶同志，他退而不休，虽年届古稀，仍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奉献余热，多年来勤勤恳恳，以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心，全身心地投入到关心下一代青少年工作，充分发挥卫生行业的优势和特点，积极开展健康教育、健康促进活动，为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做出了具有特色的贡献。他还热心老年工作，多方组织协调，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推动卫生系统的老年工作上了一个新台阶。他的工作，多次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赞誉和表彰……2003年12月，被中共泉州市委、泉州市人民政府评为1999—2003年度全市关心下一代先进工作者。[1]”而这一个月正是父亲被查出身患重病。“他在病床上仍关心着卫生工作和老年工作，并具体指导青少年健康教育讲座活动等。他认真务实的工作作风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充分展现了一位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1]”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父亲退休10年所做的这三大事情，我感觉父亲生命中留下的余热，像燃烧的火把，照亮一生，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记得父亲曾经引用柏拉图所言：“岁有就像一条河，左岸是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值得把握的青春年华，中间飞快流淌的，是年轻隐隐的伤感。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便真正属于自己的却并不多。”父亲安度晚年的日子之少，而对社会贡献良多，在有限的生命里，绽放出如花般绚彩夺目。
（二）
时光静悄悄地流逝，我总觉得父亲是不老的。他热爱生活，人老心不老，在生活上态度很认真，总是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他中等稍胖，清雅质朴；秃顶稀发，容颜干净；和颜悦色，善气迎人；笑声爽朗，平易近人；身心坦荡，古道热肠；关心国事，读书看报；手有小钱，不事铺张；衣服不贵，折叠整齐；套房不大，养鱼种花；弹奏二胡，自得其乐；亲朋有恙，嘘寒问暖；红白喜事，踊跃参加；迎来送往，满腔热情；台上讲课，旁征博引；解惑答疑，说理透彻……此时的父亲，他的优雅潇洒总给人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淡定与从容，是一副饱经风霜而又自得其乐的欢愉，让人感觉青山依旧在，“夕阳无限好”，展现出山高人为峰的壮丽。
我的父亲不怕老。由于我一毕业就工作在莆田市涵江医院，而父亲与我两个在泉州的弟弟生活在一起，而且父亲退而不休继续在泉州工作，且习惯于泉州的生活，我每年最多跑几趟过去看看父亲，每次看到健康的父亲，心中总是暗暗高兴。平时，父亲与我也偶尔谈及“老人社会”的“老”的问题，我说，人们似乎与生俱来地怕老，这也是人之常情。由于父亲是搞医疗行政工作的，崇尚科学，反对迷信，他说，我在医疗行业，每天都见证着生老病死。老就老呗，老是自然现象，不可抗拒，老天爷并没给我们中间任何一个包括帝王将相永葆青春的特权，没有人可以永生，老去是生者的必然之路，活得精彩，活得美好，老得从容，是人生的一种境界。父亲言老而不怕老。
父亲在生命的长度与厚度之间有自已的选择。父亲一生好学，热爱中外经典文学，晚年亦手不释卷，经常会与我谈今论古。记得有一年，谈到宋代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父亲当场诵读：“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说，我很喜欢这首诗，如果在追求生命的长度与厚度之间，他更倾向于追求生命的厚度。晚年的父亲还会背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说一段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临死的时候，他才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在我少年时，父亲给我回信时，特地摘录了这一段话，还从泉州图书馆借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寄给我看，在“文革”那一段知识贫乏思想荒芜的年代，给我以精神的绿洲。晚年的父亲能一字不落的背诵这一段话，可见此言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格言。父亲认为，一个浑浑噩噩、行尸走肉那样生活的人，真是枉度人生，希望我们下一代能“生当作人杰”，即追求有作为有价值的人生。我想，是父亲的不断学习与思考使他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之所在。
学会宽容，父亲总是能容人容事，心灵比大海还要宽广。2003年那一年，我儿子参加高考，那一年8月底的“谢师宴”散后，与父亲相见时，问父亲近况如何？父亲说，我们每年都有安排体验，上半年刚进行过一次体检，各项指标还好，我心亦安。至10月份，父亲说上腹部胀闷，我建议父亲到医院进行了认真的体检，检出患有慢性蒌缩性胃炎，然后进行中西医治疗，病情稍有好转。隔不久，又感觉上腹部胀闷发展为胀痛，人亦消瘦，面色稍黄，我预感不妙，建议做“上腹部CT+增强”检查，检出结果令人沮丧，已属晚期胰腺恶性肿瘤。检查报告一出，全家生活的车轮好象在不可预知中刹那倾覆离轨，闯进一片黑暗之中，使全家人惊慌失措，陷入傍徨焦灼、无奈又无助的境地。家中有也人埋怨每年体检怎么没检出，有误诊或漏诊之嫌，应追究责任。这时，父亲当着我的面说，你在医院，你的儿子也在学医，为医者，应慎之又慎，人命关天。许多恶性肿瘤在早期难以检出，胰腺肿瘤更加隐蔽，早期检出率很低，不要如此定论，即使误诊或漏诊也应包涵宽容。父亲的大度和宽容，与人为善，那才是一道人间最美的风景。
“学会原谅”，善解人意，总是让父亲生活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世界里。在住院期间，总是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如去预约检查，突然被人加塞插队，父亲示意我们耐心等待；有护士来打针，进针不准，父亲鼓励护士不要紧张，让其重复再扎；甚至住院的“一日清单”上，见到有重复收费，父亲只是写一字条交给护士长……平凡的这此不尽人意的小事，我们见了都急火攻心，唯父亲安之若素。我不解地问父亲，父亲说，在漫长人生路上，总有许多不尽人意，不够圆满，不够美好……凡此种种，要学会原谅，学会宽容，善待周围的人和事，这样我们就会远离烦恼，远离郁结，心情自然向好。父亲的一番话，我豁然开朗，“学会原谅”，就会自感温馨幸福，就会收获原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快乐。
“人生无憾”，这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2004初，父亲住入省级医院手术治疗，胰腺恶性肿瘤的切除有巨大的风险。术前那一夜，我陪伴父亲，与父亲闲谈。那一晚父亲谈到了人生，他说，我这个人，当过七品芝麻官（指泉州市卫生局局长），勤政清廉，有些政绩；为人做事，与人为善，对得起天地良心；母亲斗大不识一字，虽是童养媳，但结婚几十年，直至她病逝，不离不弃，也对得起她；我一生虽无大财，但能把你们三个儿子培养成人成家，对得起家人；家里的祠堂、祖墓乃至族谱，都已完成，了无牵挂；至于对照古人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生标杆，亦存自信；当然，我这萤烛之光无法与先祖范仲淹的日月之光争辉，但一生问心无愧……我是幸运的，欣逢盛世，人生无憾，死不足惜。父亲语言平缓，却掷地有声，那一刹那间，即使是我这个从事见惯生死的职业的人带给我的依然是心灵的震撼。是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心中自有一盏明灯，此心光明，即使灾祸不期而遇，如果此心已经圆满，便没有任何遗憾，短暂的人生也会美好从容。当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能历历可见。纵观父亲的一生，他真实地践行了自已“人生无憾、问心无愧”的诺言，能胜百善。父亲一辈子追求无憾的人生，我认为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人生？！
正视生命的死亡，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这是父亲的最后愿望。通常晚期恶性肿瘤病人在病情“不可逆转”的情况下，面临长期治疗和病痛折磨，心理痛苦和负面情绪有可能如排山倒海而来，重挫患者和家属的生存信心。而且目前也缺少有效的手段来帮助他们管理这种心理问题。然而父亲视死如归，在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的同时，只希望自已能够庄严地走完这一段艰难的路程，让他最后的日子走得轻松而踏实，显得自然而庄重。他不希望在静寂的病房里只有各种冰冷的现代仪器设备维持着即将逝去的生命，在生与死之间苟延残喘，身体上忍受非人的痛苦，受尽侮辱而毫无尊严。父亲对我说，你是医生，医生不单是治病，还有最后的人文关怀与涉及患者做人的尊严，这是对生命的致敬。或许这是父亲长期从事医政工作看过无数次生死后对生死的感悟可能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才能说出如此豁达的话。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泪眼相视，竟一时凝噎无语，泪如雨下……
父亲走得平静、安详，就象睡着似的，带着尊严与风范离我们远去。是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父亲追求生命的深度与广度，通过一生的努力奋斗，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最终获得人们的认可、赞许、尊敬与思念。而他在重病期间面对生死关头的达观思想、操守尊严及镇静态度，难能可贵，很有人生启迪意义。
父亲已去，精神长存。今天，我怀念父亲，体悟到父亲的豁达是一种品格和美德，也是他做人的最高境界之一，闪耀着与英雄类似的动人光辉。
父亲节的当晚，更深夜未静，窗外是黑色无边的雨夜，潺潺的雨声撞击着我的心扉，思绪飞向远方，追忆起父亲那淳厚绵长的爱，无数过往情景闪现眼前，仿佛听见越王山的松涛正回应着父亲的音容，萩芦溪水在婉转着父亲的笑声……父——亲，我真的好想您啊！我满腔衷情要向您诉说……心中怀念您，哀思涌心头，窗外长长悲叹的风雨声伴随着吹来一阵阵凄凉的寒风，使我情不自禁地伤心起来，喉间哽咽，只有泪水涟涟……
参考文献：
[1]苏小青：在范金阶同志追思会上的讲话.2004-5-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