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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走山里路

      □蔡柔远

      去年秋天,阔别50多年后,我终于又踏上故乡山里路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曾经为贫穷老百姓作出贡献的山路哟,飘忽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啊,故乡山路,我儿时就认识你,你还认识我吗?

      这是一条躺在沁后山怀抱中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也是我家乡沁后村几百年来通往白沙村的主要通道。从沁后浮山到“魁岭顶”(沁后山最高的路)大约有10多里。山路中间有一条峡谷,路旁长满了松树和杂木,清风徐来,松涛声声,鸟儿啾啾,花香阵阵。如今我重走这条山路,全属“游山玩水”,实在惬意极了。每走一段路就有几个路边歇脚的石墩,这些石墩曾经给进出这条山里路的人,提供了歇歇脚、喘喘气的方便,如今却在默默地闲置着。不过,过去的人们所说的话语至今在我耳边响起:歇上一口气,赛过活神仙。这条路上曾经有许多山里人出没。他们挑柴出来卖钱,再用卖柴的钱,去买一些山里的紧俏物品;也有山外人清晨一大早,扛着扁担和担绳轻巧进山,下午却挑着或柴,或篾货,或杉板等“山货”负重而归。这条路上常年人来人往,并不像今天这么寂寞,有时甚至还很热闹。尤其是山里或山外姑娘出嫁的时候,那更是喜气盈道,“滴-嘟-哒!滴-嘟-哒!”的唢呐声在林中环绕。所以,这条山路上既留下过无数的欢笑,也有过不少悲伤,更演绎过许多精彩的乡村故事。

      这条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山路,从小开始,就常常和姐姐去给母亲匀担。为生活所迫,母亲不得不靠繁重的体力劳动:今天进山挑柴,明天又得去卖柴。在当时,每挑一百斤柴仅赚三五毛钱。为了多赚一点钱,母亲每次一般都挑130多斤,最多挑140斤重的柴。有几次,我们惹她生气时,她总在诉说:“为了这个家,我起三更,睡半夜,肩膀当大路,当牛做马……”她前半生跟父亲在大上海当“老板娘”,后半生翻山越岭,却被沦为“挑夫”,这对任何人来讲都是难以面对的现实。

      当我拄着竹棍,从山脚下拾级而上,气喘吁吁地登上了“魁岭顶”,又从“魁岭顶”一级一级地下到大山背面“红壁土坑”(即东泉)。当我驻足“五棵松柏”(因此地有五棵大松柏而得名)下,便回想起当年母亲给我讲起一件往事。

      1957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母亲正在这里歇担,一位白发苍苍的牧羊老人走近母亲问:“阿妹,我天天在这里放羊,看你身上穿的衣服样式那么时髦,还要天天出来挑柴,是不是婆家有意难为你?”这位好心的老人一问,母亲眼里的泪闸,顿时被打开了。她声泪俱下,诉说自己苦难人生的不幸遭遇:“我娘家在梧塘太白庄,十八岁坐着大花轿风风光光地嫁到沁后过山,老公当年在上海开一家商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后来,他染上了肺痨,只好放弃兴旺的生意,举家还乡。为了给他疗病,把家里所有能变卖钱的东西全都卖掉了,甚至还把一个养女,以一岁一担谷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养女刚刚卖去一个月,他就走了,头尾拖了整整三年。现在家里还有一双桃子大的儿女。我身的衣服,都是当年老公在世时买的……”

      这位心慈的牧羊老人一直红着眼睛,听完了母亲的讲述,并不时的摇摇头叹气,深表同情。老人说:“我姓冯,名叫来民,家住白沙田厝洋。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山里人,我就收你做义女。明天你就可以到我家去挑柴,只要你能挑多少就挑多少,我分文不收……”

      第二天,母亲把柴挑到梧塘去卖,并且将一块多卖柴的钱,全都买了带鱼、青干(虾皮)和海蛎等海味,作为去拜见义父的见面礼……母亲带着海货,兴冲冲地进山去了……下午,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母亲没有挑柴回来,而是挑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至少也有百八十斤重。我赶紧打开麻袋一看,哇!有白粿,咸(猪)肉,冬笋、红米和地瓜等。母亲说,人家太客气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春节过后,雨水开始增多,无法进山。那几天,母亲端出鞋盘,找出棉鞋的纸样,剪鞋面,铺棉絮,晚饭后抽空纳鞋底,没过几天,有个补鞋匠从我家门口经过,母亲花了两角钱,把鞋底和鞋面缝好。瞬间,一双鞋口镶着黑绸布的棉鞋终于制作好了。第二天,母亲迎着蒙蒙细雨,特地到涵江去买一顶黑色的老人绒帽,和一把龙头拐杖。我问母亲,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她说,送给“山里公”的啊!人家对咱们这么好,他年纪大了,山里的天气比咱们山外的要冷,我想尽量让老人家日子过得好一点。

      据母亲说,老人家戴上了绒帽,穿上了棉鞋,再拄着拐杖,高兴得热泪盈眶。逢人便说:“我结义的‘女儿’比自己生的还要贴心……”

      从此以后,虽然母亲还是跟以前一样,今天挑柴,明天卖柴。但心情比以前好多了,而且挑的柴量也增多了不少。过去一挑才100斤至120斤,后来,“山里公”每次鼓励她多挑十斤八斤,也可以让母亲多增加一点收入。所以一挑一般都在130斤左右。为减轻肩头负担,“山里公”经常叫儿媳妇“永福妹”帮母亲把柴挑到五六里外的“魁岭坑”(即东泉)。当我站在“五棵松柏”下,回忆当年母亲偶遇“山里公”的情景时,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因为家庭不幸而难过呢?还是遇上贵人而感激呢?

      那时候二姐才上小学四年级,母亲就叫她中午去半路匀担,二姐说,我一个人去好害怕,要是老虎跑出来怎么办?母亲说,你就带弟弟一起去吧。再说,山里人天天都在这条路上进出,你怕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一直在旁边瞎捣鼓:“去!去!我也要去”。那一年我才9岁,第一次跟姐姐去上山,对山路感到很新鲜。路边野花丛丛,花香浓浓,彩蝶飞飞,蜂儿嗡嗡。我一点也不感到累,从“魁岭顶”下到山后的“五棵松柏”,我吵着也要替母亲匀担。母亲摸着我的头,耐心地对我说:“你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过了几天,母亲给我准备了一把小扁担,两条小麻绳,以满足我匀担的要求。这一天,我跟姐姐到了“五棵松柏”,亲眼目睹母亲汗流满面,拾级而上,艰难地挣扎在生活的贫困线上的场面,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巴不得自己快点长大,多为母亲分担她肩上的重担。一见到母亲,我就叫她快点给我装担,还叫她多拿几块柴给我挑。母亲说:“‘力头’轻,‘力尾’重,今天先试一试,担子压得太重了,以后个子长不高……”。母亲给我装担子时,一头只给我装两块柴,我说太少了,怎么也不肯,一定要三块。于是,她把两块换成三小块。

      我捡起担子拼命地前跑……上了几个石阶,我停了一下,再往上跑,再停一会儿,再跑一阵,折腾一会儿……我感到肩膀痛,小腿软。母亲总是从后面大声喊问我行不行,我老是说行。我想,母亲天天都那么辛苦为的是我们,我已经长大了,怎么也不能让她失望……我一直坚持到了“魁岭顶”(沁后山的最高处)。我实在挑不动了,我们歇了好长时间,母亲要我把我的担子挂回她的扁担两头,我不肯。因为常常听母亲说,下坡比上坡要轻松些,所以,我硬着头皮也要把担子挑回家。

      当我们刚到“大帝庙”时,一大群土黄色的蜻蜓在路旁飞来,嗡嗡乱舞。一队黑蚂蚁沿着路边“急行军”,气压很低,很快就要下雨了。我不断地加快脚步往回走。此时,雨雾浓密,天地间处在一片朦胧之中。一棵棵远处碧绿的松柏时隐时现,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灵动并拥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忽然,天边现出一道强烈的闪光,紧接着一声声沉闷的雷声响起。我放开脚步落级而下,虽然母亲在后面大声叫喊:“慢一点走,掉入坑潭落底谁也救不了……小心,一定要小心……”一心想早点回家的我,一点也听不进母亲的叮咛和嘱咐,心中有一个念头:把第一挑柴带回家。

      当我从大帝庙下到“大坑顶”时,天上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母亲说,看来今天会被雨困在半路了,你们一定要靠山墙边走,要是被风刮到峡谷里,连人都找不回来……她又在担心我们的安全。到了“大坑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紧接着,豆粒大的雨点重重地打在我脸上。那时,躲没有地方躲,藏没有地方藏,顷刻间,瓢泼大雨劈头盖脸泄了下来。跑在前头的我,撂下肩上的担子,把两头柴的担绳系在一起后,握着扁担,马上缩到母亲身旁。在风雨中,她把我和姐姐紧紧地揉在怀里……

      雨越下越大,眼前一片雾茫茫,山上的黄泥水,夹杂着撒落在地上的松毛和草尖,顺着山路,一个劲地冲刷了下来。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一向坚强的母亲急哭了,我和姐姐也哭了。母亲仰起头来,朝天哽咽地哭诉:“天啊!我们一家已经够苦到挑柴为生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一边呆呆地看着她。那时,母亲红红的眼睛显然也在流泪,但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说来也神奇,母亲这么一哭一喊,雨势渐渐小了。一阵紧张过后,我顿时觉得又冷又饿,浑身上下精疲力尽,再加上干柴被雨水浸泡,担子变得更沉了。母亲再三吩咐,小心路滑,咱们还得慢慢走。我们摸着昏暗狭窄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赶。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邻居都已经吃过晚饭了。

      回望山下,心里充满着愁惨。在这条穷人谋生的山路上,不知洒下母亲多少泪水和汗水,也不知留下母亲多少脚印。勤劳朴实的母亲,为了我们能够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些,她历经多少艰辛才把我们抚养成人。

      1968年母亲离世至今整整50年了,重走这条既陌生又熟悉的山里路,正是我对母亲的感恩和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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