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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江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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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不到了。

      我和姐站在涵江的一个小十字路口,失望慢慢涌上来,我想说,返回福州吧,下次再来找。喃喃在嘴边,没有说出来。早上从福州坐福厦高铁在莆田市涵江区下车,姐感慨,过去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半小时就到了,如同幻觉。

      三十年前的是一座古老的院落,我的脑子里有关于它的一张结构图,完整得近乎昨天就在这里住过,打开过每一间童年的门窗。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姐站在路口,问过几家门店,都说不知。四处高楼林立,难道真被时光掩埋掉不成。每到一个路口,都将记忆重新收索一遍,我相信导航镶嵌的坐标是精确无误的,我将这些脑细胞全部催醒。

      按我记忆的线路走,进入涵江繁华的长街,将左拐进一条细细长长的巷子,巷子两面高墙,路面石板,只有三轮车的宽度。如果遇到小河,对面就会是那座院子。我们果真遇到小河,两岸十米间距,有的更窄。如果顺河前行,心念便会出现在彼岸。涵江变化太大,高层四起,好在河流依旧,眼睛将繁华拨开,在新铺的水泥路上一路向西。

      我的路线图将经过一座石桥,右拐便是院子。这是一座三面环抱的砖木老院子,父亲的单位在院子左院,右院是另一个单位。我的七到十岁寒暑假在此生活过,有年春节前两天,我在扶梯上玩,摔下来差点要了命,想起涵江,就会长叹。

      我确信记忆的方位与行走路线是对的,但在偌大一个涵江找一座院子,无名无姓,算得上难度寻觅。问过行人,继续失望,但我觉得沿着河道定是正道。果然十分钟后见到石桥,惊喜片刻,此桥在新桥旁,新桥南北已成大道,车水马龙,流水浑浊,低矮的房子在岸边交错延展,到水尽树荫处不过几十米,大院无影,恍惚此地是他乡。

      找不到了。太阳睁着大眼睛,看我们走投无路,汗流浃背。这个路口,河水有了汇合和转折,如果这里是下一段河流的开端,我们将另择道路。从一个巷道转到另一个巷道,直到最远处空茫之地,一条大河出现了,河边搬运石头的人说,再往前走就到海口了。寻河到海,实在意外。

      几乎有告别涵江的念头,姐说,我们应该走到菜市场,在折进来,能找到这座神秘的院子。结果,菜市场就在刚才那个石桥往西百米,走到这,更茫然。还是再问年长者吧,果然有人应答说,这里有好几座。惊喜。

      路人姓陈,刚从福州退休回来。我们走到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巷子,我对姐说,记得就是这样的小巷巷,路上都是小石板。兴奋是短暂的,两边人家比印象种的高墙矮了不少。他领我们到一座院子前,姐说是,我说不是,没这么小,而且没有临河。我一再给陈先生描述那座神秘古院的形状和环境,他说再往前走走。继续顺着小巷走,一条河挡住去路,要右拐,我马上往右看,没有临河的三面围墙的古院,心想,这行可能就此结束,找不到了。

      姐和他在河边说起古院落三十年前那些事,也许是遗憾到来前的谈话,刚才我都说了中午返回福州,此刻,我们将这个神秘古院的印象再次描述一遍,已多了几分怀念。河水流动得很缓慢,如果不是小时候得印象还在,我会将河水看做是死水,水色更像泥潭。

      我继续沿河向前,一座旧桥出现了,它在一所镶嵌白瓷砖的学校门前,局促猥琐的样子,但它似乎暗示了什么,学校外墙,民居挨着很近,遮住了正南的阳光,留着一道门的宽度,给这个院子一点进出空间,在白瓷砖的阴影下,低矮暗淡的样子,似乎也暗示着什么。我心里在紧着什么,快步走到桥边,那座民居隐在茂密的树荫后,显现出来的是院门旁边的石阶,深入河水的层面,我感觉心脏一下子怦怦狂跳,就是这个石阶,我再往前走了几步,松软发热的脚已失去了知觉。从树荫空隙里看到了这个临河的建筑物,那种格局被我惦记了三十年,现在只需要透露一角,都会让揪心,并能认准它的存在。找到了。现在与它隔河相望。

      我站在河边喊,找到了。他们没听见,我回撤几步再喊,找到了。彼岸寂静无声,此岸的人都看我,这里说莆仙方言的人一定奇怪,这个说普通话脖子挂相机的人在此丢了什么。

      三个人一同过桥,院门还是木板,门环铁锈,与我小说里想象的几乎一样。进门我就拐到旁边的入河石阶,对岸怎么比记忆里要近,回望那座桥更觉得像松垮的肩膀,承担不住什么了,原来桥下是要过船出海的,我曾经站在桥上看那些大大宽宽的船载满了货物,吃满了水,缓缓从桥下钻过去。现在,它几乎贴着水面,在浑浊的水上映着一张灰暗老态的脸。河水的确很浑,当时是可以洗菜淘洗水产还能洗衣服,以及下河游泳的,有小伙子就站在石阶上一个猛扎,一会从接近对岸的地方冒出头颅。下水前,父亲总会再三叮嘱安全,我在水下睁开过眼睛看到混沌世界,那时候不怎么会游泳,有人在水里丢了什么东西,就有人会潜水寻找,我也就看了一眼河水里的光景。清代涂庆澜有诗《中秋偕罗仲嘉泛舟至涵江》为证:郁郁此谁遣,携朋载月行。小桥孤艇过,野水一灯明。岸迥树犹暗,江空秋更清。不知村市到,人语又潮声。

      大院子比我印象中要小很多,这不是我记忆的差错,与在闽侯小学和中学里的感觉一致,似乎现实被缩水,被挤压,也许是年龄的差异造成了错觉,童年的记忆是放大的,成年后看到的是缩小的景观。站在院子中央,左侧二楼中间错位的第一家就是我和父亲居住过的房子,它背着光线,又被后面白瓷砖的建筑物遮挡着,阴暗在我的记忆里,时间越长久越接近黄昏,色彩浅薄下去便接近了虚无,一直无法亲眼看到,跟一件爱物丢失了一样,昨天还抚摸着的温暖,今天念头一闪已不见,不能抚摸的感情近乎半废,看一场黑白电影一样,尽是回味,一遍遍地嚼,双手没处受用。

      找到了,手可以推开门,楼下长长一排,左侧都关闭,右侧开着几个房门。问:我能进去看看吗?女主人说:可以。我赶快解释,这里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那是三十年前了。她摇头说,那时我不在这里。是啊,那时候是单位在此办公,实在感叹时过境迁和物是人非两个词,我想,重新站在这里的人,面对无情的木石,是来寻觅还是来告别,还会再来看它吗。穿过一个厅,右拐将是转折上楼的木梯,我隐隐冲动了,念叨着差点就在这里摔死了。已走到了跟前,楼梯木板中间被磨得凹陷,踩过三十年,或更久,怎会这么结实呢。木质栏杆很牢靠,刷了红漆,墙面也粉白过,在楼梯木板上留着凌乱的白边,提示我这是民居,不是早年的单位。上楼的时候,我的神智有些错位,拐角的照度低,再上就亮堂了,一窗照着步入二楼的路径,上下虽然狭窄,却是去楼下厨房和楼外厕所的通道。每天上下总会趴着扶手溜一回,孩子们都这样玩。有次,身子无意中滑到外面,一下子甩到地面,仰天休克,许久才睁开眼睛。死亡是瞬间的,回来的人跟喝醉了一场酒差不多,中间一段总要失忆,有多少人能想开呢,走神,走一会神走的路,回来依旧慢慢做人。

      从楼梯上去,是个空房间,地面也是铺了小红砖,第一脚就感到吱呀,骨骼伸展之声,再踩一脚,全身打颤,一惊,迈步过去,哗啦啦响起来,筋骨交错,皮肉拉扯。站定,不是在我身上,是这间房子,它用颤抖的身体承载了我,我轻微弯腰晃了晃,前面的门和窗响起了不同的叹息。

      空房子是过道,小时候它就是过道,将我送往这个古院落的中心。现在我还觉得不可思议,那时颤颤悠悠的是我还是它,它这么心虚,由来已久吗。我站在中央,环视后定在正前,下院的屋顶,南北向的东西向的,错落有致,前方屋脊高耸开阔,午后阳光射来,金碧辉煌这个词总算能用在一个古院落了,既不是北方的灰瓦,也不是红砖碧瓦,它就是红的,整个的红楼一座。楼上住着几户人家,我说进去看,他们倒是很爽快,问我看这何用。我说,小时候住过,你家隔壁以前还是会议室。他们笑了,摇头。

      我重新站在二楼正中,这原本是主人落定之地,但他在哪里,以往在楼上走过的人,我一个也记不住了,都是过客,我也是。如今,大院一分为二,砖墙割立,南面一半还属于国有,北面一半归居民。世事百遇,终有衰败,但此院迄今产权还是不清,迹象破落,何以至此。突然想到刚才看到的红色屋脊,横在眼前,挡住了前视,将整个二楼局限在狭隘的空间里。如果有某种暗示存在的花话,这是其一。此院前庭开阔,但临河无遮,作为商贾世家,直接面对无情流水而逝,还是不妥,这是其二。尤其正门侧偏,现又被学校压抑着,实在难受。可将朝南的正门延伸至院中位置,立个与大院正对着的大门,门后竖立照壁,松鹤牡丹富贵延年的粉饰。如此一廓,与流水分隔,也能补缺。这些唯心的意图,只是给自己的感慨找一点落足之地,安抚失意。

      下楼,往里走,有个男人正在做家事,看他五十出头,衣冠整洁,像个退休职员。就问居住者与这座古院的关系,他一听就放下手,说自己的此院徐家后裔。原来如此,我大喜过望,赶快介绍自己的来历,然后说,你这间房子原先是厨房,这儿是单位的大灶,这儿是饭桌,这儿那儿指了一通。他一直看着我,也许第一次听说了先前的用处,他们搬进来二十多年了,我熟悉的这段历史对于他们是断裂的空白。

      他说:你对这个感兴趣,我给你看我们徐家申报保护的报告。我再次大喜过望,徐家的历史正是我的空白,我预感到这次寻访必有意外惊喜。徐先生从木梯上去,一会就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下来,取出一份《关于请求保护“顺茂隆”徐氏民宅的报告》,两页,2002年6月26日的落款处,签了25个徐氏后裔的名字和手印。这位叫徐金辉,是金字辈。他将一沓照片递给我说,这都是我们自己拍的,申报用的资料,这些原址原件太珍贵了,我们自己保护有困难,但政府又不批示,现在他们还占着一半,关起来也不维护,这样损坏得更快。徐氏民居是否需要保护,这是当地政府的课题。

      徐金辉说起徐氏的发家史,我才明白为什么顺着记忆的河道难以找到这里的缘故,这块叫“萝苜田”的土地上河道密布,三面临水,水连着海,称岛也对,当地的当代文人陈章武称之为闽中威尼斯。

      我在小说中描述涵江渊源,对这座院子曾猜测过,包括曾作为国军军部指挥所的设想。我很吃惊,徐金辉在将院子建成后几次被征用,其中就有被当作国军师部的经历。弥想的吻合也许就是上天的赐予,让我与这座古院息息相关,精神与它在某处汇合,包括此行寻寻觅觅,终究到达心念。徐氏民居历经沧桑,不仅是它自身的价值,涵江也因诸如徐氏等诸多商贾的经历而涵蓄浑厚。

      徐金辉坐在板凳上,后背朝阳,一字一句都很认真。他口述的徐氏脉络简单扼要,我总觉得这与当年涵江号称“小上海”有一定的联系,在多方查询的史志资料后才明白,这个徐氏的商业史远比他口述的重要的多,我找到了徐氏商迹,对涵江的百年商业史顿生敬意,虽然他们与晋商相比,还算小规模,但在这样一个近海“孤岛”上,他们的“海上之路”在今天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没有深入挖掘,不仅仅是文化,是整个涵江人文的淡漠,可惜。

      从清宣统元年(1909年)开始,在上海经商的徐氏将整箱的大洋陆陆续续运回涵江,轮船停靠在这块七亩二分地的河道上,族人欣喜,家丁忙碌,可以设想这个场面,或黎明或黄昏,安静,只有脚步声,这条河因为他们的回家而荡漾着。这个过程历时了17年,最终耗资13万元才建成徐氏民居。徐金辉说,其实在17年后还在小规模地建,一直到抗战开始才停止,当时规划的空地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到今天还留着。这个情况只有徐氏后裔自知,在外人看来,徐氏民居都开始破落了,怎么会有待建的规划留给后人,屈指一算,101年前在图纸上的设想,迄今也无法实现,这也是徐氏家族莫大的遗憾。

      当时大规模建筑民居不仅仅是徐氏一家,据说当时顶铺徐姓、后坡李姓、仓前陈姓、宫下吕姓等数十家大商,号称“百万富甲全郡”。他们各有自己的大宅院,占据了自己的一方势力,独立而团结,共同形成了闽中商业繁华的“小上海”,这个称谓一点也不为过,那时“舟横苇岸明渔火,客语篷窗候晚潮”,“樯帆辐辏,船只云集”,水镇的繁华积累了百年。清代的郭龙光著诗《涵江》:涵江连郡郭,二十里平田。村小皆依树,桥低欲碍船。风光小吴越,财货甲漳泉。日暮停桡处,微闻宿雁还。

      涵江与上海不仅在称谓上,实质上也有很重要的关联。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日本“纪摄丸”从涵江镇外的三江口入港,从此,海禁消解,门户开启。后来,涵江人有了自己的货轮,驶至上海、宁波、南京、温州、福州、厦门等地,开行设店,拓展商贸业务。抗战前,港口年吞吐量达到十四万吨,三江口与福州、厦门、泉州和三都澳一同成为福建省五大港口。

      徐金辉说他是徐氏的第三代,指徐氏家族从几十里外的仙游迁徙到过来算起,这是在建宅的六年前的1903年。当时的徐氏三兄弟徐启燕、徐启祺、徐启云由经营“兴化赤糖”起家,后来转向经营纱布批发业务为主。据《莆田志》记载:清末,涵江计有中小商号300多家,从业人员近千人,其中经营布业已成规模。到民国时期,纱布商店有40多家。这时候,徐氏的“顺茂隆”拥有资金30多万银元,最为雄厚,它和芳来、茂隆(后改梅记)、茂兴、永和、泰隆、永兴、立大等8家在经营批发。布业里规模小一点的是零售商店,有双茂、大方、大达、义兴、协成、大章、仙兴、同升、万丰等33家。经营品种除本地土织布和染色布外,主要有上海的男女线呢、花哔吱、花洋布、漂白布、龙头细布、次斜、元色哔吱和元色斜纹等;江苏南通的“血尖”(土布),杭州、绍兴、盛泽的丝绸;广东的香云纱;厦门运进的香港正哔吱、华达呢、贡呢、印度绸;福州运进的男女线呢(土织)、格布、条布、土纱布等。衣食住行,衣为首,但体现生活状况的主要还是体现在服饰上,涵江的布业发达应该是当地富裕程度的一种体现,所以,徐氏顺茂隆的兴盛不是特殊个例。

      徐氏执纱布业之牛耳,始于上海英租界金陵路开设“天祥”办货庄,由上海运回纱布在涵江批发出去,年销售量达十几万匹。再加上从涵江运出“兴化赤糖”等土特产,一进一出,相向经销,徐氏家族很快就成为名燥莆田的一大巨商。《莆田志》记载:民国27年(1938年),在涵江登记在册的商户达800多户,行业增加到40多个。其中,豆饼、桂元、纱布、京果、轮船成为五大支柱行业,如通美、泉美:豆饼业);瑞裕、大同、鼎和(桂元业);顺茂隆、芳来、茂隆(纱布业);豫大、南通、承源(京果业);同懋(百货业);桃李园(餐饮业);远东(旅馆业);广杏林(中药房);太平楼(理发业)等上百家。从中涌现出陈镜平、陈镜鸿、黄邦杰、黄邦彦、徐启祺、徐启燕、周文铁、江祖筵、郭松岩、苏承棋、林柏青、黄缙等30多位经营有方的商界名流。

      此时的涵江海口古镇与山西晋中一带的太谷、平遥、祁县相似,随着上百家老字号或名牌商号相继挂牌,支撑起涵江商贸繁荣。晋商票号名扬天下,涵江商人同样也建立了自己的当铺钱庄,甚至在当地发行了钱钞,这一点让我很是惊讶。《莆田志》记载:清光绪年间,涵江开设的当铺有光先、大有、同寅、怀远、中和(后改名元生)等5家。每家资本都在1万元(银元)左右。清光绪二十七年至三十一年(1901~1905年),涵江先后开设上裕、宝发、瑞茂、涵大、泉美、义德等钱庄,资本都在1万元(银元)以下。明清朝代,涵江相继流通明钞和大清宝钞。清光绪年间,还出现由大清银行福州分行发行的大清银元兑换票和福建官钱局发行的小洋票。涵江钱庄宝发、瑞茂、上裕等号,开始签发凭条支取的本票。民国4年(1915年),中国银行发行的壹圆、伍圆(本地俗称“黑鸡母”)、拾圆(俗称“红鸡公”)3种兑换券始流通涵江。民国13年,涵大钱庄签发一元本票,不久后市面亦有假票鱼目混珠,使持票者信心动摇,遂引起挤兑风,终因准备金欠缺,无法全部兑现存票而停发。民国13~21年,泉美、农工、慎昌等角票局、钱庄,相继发行一角、二角、五角、一元纸币。民国17年和民国18年,莆仙农工银行、实业银行分别发行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纸币,各发行15万元,并在民国21年和民国26年收盘时全部收回。

      最鼎盛时期的徐氏顺茂隆开始进入航运业,1946年,徐氏家族与林芳十九合资80万元(法币),建造了一艘50吨级的铁壳“宁海”轮,客货兼收,直至上海业务收盘,徐氏兄弟才退守涵江,籍着“顺茂隆”大宅东屋,坚持纱布批发故业。

      后来,徐氏古院曾被军队占用,还被收为公有。上世纪70年代,闽侯专区从福州市螺洲迁到莆田县,改为莆田地区,一些省属二级机构也迁至涵江,父亲是某二级机构的负责人,这个机构正好设在徐氏民居,占据了大院左侧一半楼上楼下。那时候闽侯县也由螺洲迁至甘蔗,我随母亲去了新建的闽侯县城,我家也由此一分为二,去了两个地区。从螺洲更址到涵江,我的出生便与徐氏民居有了些微牵连。这是今天才找到的历史痕迹,我个人的痕迹,这对于徐氏民居并不是无关紧要,我的记忆见证了它存在的曾经。

      徐氏民居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如院前的河水,也许它真的距河流太近,与河流没有任何间隔,它的命运也就此缓慢地流去。历史总在重复,但时光让徐氏民居日渐衰老,从这个大院里离开的还会回来吗,历史不回复,回来的是徐氏后裔,以及我,但人与事也不可能不变地存在。我站在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屋子的楼下,此时,阳光正好斜侧进来,照到它面前的低层房屋上,将茅草打亮。物是人非,物比人更坚定地活着。

      姐和陈先生正和一老者在院子里聊,他满头白发,过了会,老屋里走出个一样白发的老太加入交谈。我进入楼下正厅观看房屋结构,一会出来后,姐问我知道这两个老人是什么关系吗。我不语。姐说,是母子。我看了他们一眼,女人比男人多了几许白发。姐说,老太太82岁了,身体还这么好,她24岁前生了两个男孩就守了寡,为了拉扯两个幼子,就去上海做生意,一直到现在,没有改嫁,真不容易,现在人哪能做到这样。我一算,她是在1952年前后去上海的,后面的生活不会再有当年的光景了,她是徐氏的第二代,印证了当时徐氏家族的没落。

      现在,他们几户不谈当年的鼎盛,对徐氏民居的特色倒是赞不绝口,他们介绍说,这个大院座西北朝东南,莆田民间传称“百二间大厝”,按照莆仙大民居“九间厢”造势,正厝并列五大门,居中是正门正厅,东西各二大门。我对徐氏母子说,正门口原来有两个石狮子的,现在没有了。老者说,他们搬进来住的时候已经没了,现在他们徐氏后人住在右面两个大门里,左边两个大门还被公家锁着,没有归还。我走到第一个大门前,小时候由此进出,现在挂着铁锁。我从门缝望进,正中的宽宽的木梯已经散架,物件置放凌乱不堪,不由得长叹。老者说,每个大门里面是两个天井、三进厅,前为平房,后厅突起两层楼,形成前平后凸,从低望高的整体结构。南北两侧厢房原来设计是平房,后来经过一位华侨建筑师的指导,改为西欧楼廊的格式,成为少有的中西结合厢楼式结构典范。但我现在认为,原来的平面厢房设计可能更适合徐氏民居自身的道理,四周低中部高,视野开阔,现在像是框住了三面,只有面对前面的流水,总有积郁的感觉。老者领我看混泥土、铁栏栅、扇列门、法兰瓷,说当年这些都是最时髦的。试想,1909年,墙面贴上不同纹饰、不同色彩的法兰瓷,会让世人大开眼界。老者说,这个法兰瓷好像是从荷兰进口的。我和姐、陈先生一起站在法兰瓷前,看了半会才说话,一百年了,它还这么新,还以为是后来装修贴上去的。不可思议,让我想到一句话,仿真跟真的一样,真的却像假的一样。

      徐氏民居还保存了镶嵌绘的几十幅石雕、泥质浮雕、木花格窗、诗扇门等装饰品,都精美绝伦,每观一处都使我恍惚,每一张记忆的画格组成了我的童年。老人向我介绍院前方的两棵大树,老者说,这两棵树是一公一母。我说,原来没这么粗壮,那时候还爬上去过,父亲知道了就训责我,万一掉进河里多危险。我专门过桥走到河道对面拍摄了大树,想拍一张大院的全景,却被树遮掩了多半。回想一路寻来时,都没发现这个大院的存在,多亏是河边下水的石阶与我的记忆重合,这才找到了。

      找到了。走出大门,对自己有了最大的安慰。

      陈先生非常高兴,他与我姐弟一路介绍涵江的风俗,他说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古院落,比徐家要大得多,因为陈家是当时涵江的首富。我惊讶不已,涵江真的包涵着莫大的财富,以及被财富掩盖的历史和时间,我无言以对,只有感慨。现在依据资料,我觉得陈先生应该是当时仓前陈姓的后裔,号称“百万富甲全郡”的商号之一。巧合的是,我在涵江询问了十几个中年以上路人店家,都没人知道徐氏民居,直到遇见陈先生,而他竟然也不知徐氏民居,这让我难以理解。离开涵江一周后,我渐渐明白,徐氏民居被人忘却不是偶然,他们的民居保护申请落空也不是偶然,这里一定缺少了什么,这也许就是我要寻找的,从找不到,到找到了。

      在涵江街道等客车回返时,姐提醒我:你看,三轮车还是那个样子。我凝视了半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用一个数据就说明一切了,15年前,涵江就有5千多辆三轮车载客或运货,那自行车呢,15年前就有11.5万辆自用或营运。再想想徐氏、陈氏这些当年少数的富贾,现在一个单车就是一个商家,少年的我走出徐氏民居就被涵江的人流车流晕眩过。

      明朝的王伟有首《涵江送别》:涵江自昔繁华地,桑柘连荫百余里。笙歌遥曳树底闻,甲第巍峨空中起。说明比徐氏民居更早就有了壮观的庭院楼阁,现在消失了,我开始为徐氏民居担忧。

      作者:晋侯,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1988年起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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