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序

　　□王鸿

　　文房清玩之至者，无过奇石、枯木也。二者皆出自然，而性各异。石，天成之物也。其奇绝处，非人工所能为。倘加雕饰，貌似添奇，实则离极品远矣。木，天生之物也。其高妙处，亦常假能人之手。若其镂镌，混然无迹而别有趣味，斯近希世之珍矣。

　　世论木品，有文、散之分。夫文木者，可用之木也，亦称嘉木。若柤、梨、橘、柚、桃、李、杏、梅等，实熟则剥，剥则凋摧，时令果 木之属也；若楠、榆、榉、杉、杨、桦、樟、楸诸软木，肌理端直，百姓日用，寻常器具之选也。若花梨、紫檀、酸枝、鸡翅诸硬木，性坚而腻，文章华美，奢豪雅藏之列也。然皆以其能苦其生，故难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此材之患也。凡名贵之木，生长必缓，而常以千数百载之躯，比金参玉之质，作践于拙工庸匠之手，材不能尽用，用不能得宜，遇非其主，不亦悲夫？

　　夫散木者，不材之木也，亦称恶木。类庄子所云樗、栎者也。樗也，大本拥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故不夭斧斤，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栎也，为舟则沉，为棺椁则速腐，为器则速毁，为门户则液樠，为柱则蠹。无所可用，故能成其寿。另有大木异焉，细枝拳曲不可为栋梁，大根轴解不可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嗅其味则人酲。故以不材而至其大也。木既无用，遂无所为害，自全其生，此无用之大用也。天年既终，转为枯木，叶绝皮腐而心未改，赖造化重赋其形，沐甚雨，栉急风，俟机缘，不亦善乎！偶有文木，或漏于斧戕，或遗于深谷，以雷击、风摧、虫蛀而枯朽者，顺乎天，由乎命，随乎运，亦已幸哉！

　　噫！世称文木、散木者，实一体而殊相欤！由荣而枯，由剥而复，此天道也；用与无用，材与不材，此人心也。人惯以己之嗜欲衡物之贵贱，自木观之，则喜荣而厌枯、爱文而恶散也，又几识无用之用、无用之美焉？所谓枯木者，不囿文散，不计妍媸，不问贵贱，处材与不材之间，存用与无用之外。得逢知己，丑怪可为至宝；得遇妙手，腐朽可化神奇；得识韵士，尺寸可寄丘壑；得感圣哲，须臾可游太虚。其于形相，则枯槎、烂柯、寒林、荒榛是也。其于清供，则木假山、舍利干、阴沉木、木化石是也。其于器用，则瘿瓢、根椅、天然几是也。其于济渡，则浮槎、岸桴是也。其于怡养，则沉香、檀香是也。诉于文则为诗赋，形于画则为水墨，凭于神则为示现，证于法则为禅道。故曰：枯木之用大矣哉！其美亦大矣哉！万物齐一，殊途同归，爱人而利物，其可见天地之心乎？

　　前贤之言枯木久矣，概多诗咏随笔，未见专论。今有同郡吴生剑伟，醉心枯木有年，近欲梓其著，辗转求序于余再三焉。述其生平，颇多顿踬，自谓畸零者。观其人，朴讷少言，然慷慨任侠，有燕赵风。造其居，塞屋尽木石卷帙，箪食瓢饮，弗改其乐。赏其作，或奇拙，或精巧，随物应机，无流俗气。阅其书，溯古探今，宏微兼备，别出机杼处，足见性情。余敬其痴，嘉其志，惜其才，乃为之序。或明君子不论穷达，若不拘于物，自事其心，则皆可乘星槎以远游也。

　　（本文系作者为吴剑伟工艺美术理论专题《枯木》所作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