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游延寿溪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成长，往往会对这个地方的一切熟视无睹，于是心里就会生出许多向往和梦想，并且会产生离开家乡的想法。但当一个人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谋生，感到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于是又会产生向往和回到家乡的想法。这种怪圈，圈住了许多的一生。尽管这里面没有更多的秘密可言，随着时间流失，竟会发现，它仍然还有许许多多的追随者。

　　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只不过，体现在我身上的这个情结，是和别人有所不同的。比如我不是对所有的旧情旧物都显出沉迷的样子，对这些我是有选择的，有企望的。简单说，我只喜欢一些既安静又美丽的去处；想像中，我在那里生活过很久，且有我一个钟爱的女子。这种想法有时会让我晕眩，让我逼不及待地要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去，而实际上，这个地方是我从来没去过的。幸运的是，我实现了这种想法。

　　那是一个春天的星期日。我像许多离开蜗居又柔肠千转的人一样，急切地想去一个地方踏青。于是在小说家、我的好友金远先生的安排下，在他的故乡延寿桥头上船，开始了一次好奇与渴望交织的溪上之旅。

　　无疑，延寿溪是莆田城郊最美的一个地方。那里，四季都有一层厚重的绿色包围着乡村，中间有一条叫人看了心都要溶进去的溪流，一条充满着生机、充满着纯净和野趣的溪流；这条溪流，就是和木兰溪、萩芦溪并列为莆田三大溪之一的延寿溪。

　　很显然，延寿溪是我小时候就听过的一个溪名，只是从来没有来过。但我宁愿说，我仿佛来过，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熟悉这里的气息。而且我更宁愿说，我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秘密，即我的确喜欢溪流，喜欢到把所有的溪流都当我心中默默等待和追寻的一个女子。因为，到了这样的地方，我便可以任性地亲近她了。

　　金远先生大约能看出我的心思，于是引领我上船。船是挂机船，以平缓的速度逆水而上，顿时，船尾便拖带出一条细沫翻腾的小路。临溪俯视，水质清冽。天光云影与繁枝密叶在水中交织，使溪面呈现出一派幽邃浓碧；而两岸撵青簇翠的果林，更似一道天然画屏，随着船的行驶而起伏、流动起来。不过，我首先感觉到的是空气中有一种鲜橙的气味，还有一种爽心的清凉。而迂徐而来的风，更带有几丝春天的冷意，使人觉得身上衣衫单薄了许多。接着，我又感觉眼睛变得柔和起来，在荡漾的水色山影中，汲纳不尽的全是那层层叠叠的浓绿、黛绿、浅绿和淡绿……

　　我仿佛来过这里？不，我的确没来过这里。它真的是一个初约。这里的景物，这里的颜色，让我神思恍惚，兴奋不已。

　　延寿溪，一条不可多得的美丽的溪流，它比我想像中的那个女子还要美上十分。你看，这水中和水面的一切，看似幻景，实为真景，且都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潇洒出尘之美。当然，更美的是沿溪遍布的果树，一片片，一团团，或高屹岸上，或傍水而居；那茂密的树冠，肥厚的叶片，汇成逶迤不绝的绿涛，以一种自由和舒展的流泻，涌向山脚，铺到天边。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果树中，不但有名果龙眼、荔枝、枇杷、橄榄，还有芒果、杨梅、洋桃、香蕉、木瓜、香李以及柑、桔、柚等等。诸多不同品种的果树在一块生长，却相间无忤，温和可亲，在大自然怀抱中小小的一角，展现出人间难以比拟的一种纯洁、平衡与和谐，叫人看了，怎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关爱，什么是理智，什么是美好的情愫。

　　船依然缓缓前行，景物也缓缓向后移去。这时有零星小雨飘落，但眼前景色却愈现鲜丽。“我一生都在等你，却错过了许多时光；我等你，幸好没有等过一生；在风吹柳絮的时候，我来到你的身旁。”突然，几行诗跳上我的心间。这是多年前一个半夜醒来写下的诗，如今这样清晰地在心中展现，使我感觉到最浪漫的事变成现实的一种幸福，一种狂喜。我张目四望，看到我想像中的春天：暖风拂绿，微雨点红，野花灼灼，云蒸烟腾；当然，还有那劲抽的草，舒展的蔓，濡湿的叶……我还听到，我记忆的罅隙中飘出一首属于我的童谣：“山溪流水水清清，载着蝴蝶和蜻蜓……”只是，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家偏教各分离，多少飞逝的光阴，竟使童谣淤瘦成一脉苍然的苔藓，带着霜痕雨渍，留在我无力湿润的心田。正想着，空中落下的一声鸟鸣，一下又把我拉回到溪船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美丽的翠鸟，正飞落到岸上的树丛之中。细看岸边，蒲草丛中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竟吐着猩红的火焰；那蓬勃的色彩，是怎样纯粹地表达着溪岸的一种天然、坚实但又秀媚的诗情。

　　行至泗华坡，这才掉转船头，顺流而归。这一下，我噤不作声了。金远先生看出我不愿太早回去的心思，也不和我搭话，只是吩嘱船工把船开得慢些。行至一半归途，他看着我留恋的样子，便提议上岸走走。于是，寻了个地方，我们便登上岸去。走几步，便踅入茂繁的果园之中。抬头一看，枝柯交横，密密麻麻，不啻一座巨大的天然凉亭。我终于沉醉般地从胸中呼出一阵欢声，伴和着果林的清香，窜出密密匝匝的树冠，飞向早已雨意绸缪的云天。□朱谷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