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婶嫲

　　□王雪玉

　　“我号名，名阿桃，人人叫我媒人婆，婚姻自古月老定，我来牵线包现现……”莆仙戏棚上彩旦一出场，说白亲切有趣，总让我不由自主地忆起邻居——阿桃婶嫲。

　　阿桃婶嫲彼时六十光景，家中奉祀观音大士，皈依吃素。她长年着海蓝本地衫、青黑本地裤；“开脸”（旧俗成年女子用线绞前额的汗毛）过的前额光洁透亮；挽着响螺状发髻，用六枚银簪扣住，匀称密实；耳垂戴一对蟠桃坠子老银耳环，简素灵动。

　　她慈眉善目，天生一副好心肠。大人小孩手脚扭伤或脱臼，她帮接臼并拾草药外敷消肿散结，且分文不收；手执银针给女孩子穿耳洞，从不嫌累；大小暑摘取番石榴分给左邻右舍囝仔吃，乐得囝仔们老远遇到她，就一口一声“阿桃婶嫲，阿桃婶嫲”唤的可逮劲了；五日节“五味草”煮蛋（石榴叶是其中一味药草）；平素产妇满月时需用石榴叶水煮擦身祛湿，乡民纷纷上门向她讨摘石榴叶，她笑意盈盈说道：需要多少，你们尽管摘！

　　冬至前夕，奶奶就念叨：冬至暝，厄大三十暝；冬至早，大过初一早。冬至早是大日子，你姐妹俩该去找阿桃穿耳洞了！“我们怕疼不穿耳洞！”我和姐应声。“婶娘仔人，不穿耳洞往后长大嫁不出去。”奶奶打趣道。

　　是日冬至清晨，吃过丸仔，母亲带我和姐姐径直往阿桃家方向去了！

　　瑟瑟寒风中，阿桃家埕头至埕尾番石榴树下，等待穿耳洞的女伙伴早已排起了长龙，还时不时踮起脚尖往四目厅翘望——啥时会轮到自己穿耳洞！

　　“春桃红头绳，盘结带，买一对，给你结婚生子厄好看。”游贩铁枝谐趣的叫卖声鼓动耳膜。他斜背一军绿色大包，头戴掉色的黑皮帽，嬉皮笑脸在阿桃家埕头吆喝：你们这些婶娘仔人，穿耳洞就是想嫁人，赶紧叫你们爹妈买红头绳，盘结带！女伙伴听了，个个害羞得低下了头。

　　“铁枝你讲有讲无给铳打，出门厄给狗咬！”人群中不知哪位大嗓门的婶娘骂骂咧咧道。铁枝听了自知无趣，赶紧溜之大吉。

　　偌大的四目厅厅堂前，阿桃和缓地告诉我们，穿耳洞有点疼，就像被蚊子轻轻叮了一下！接着她用左手大拇指食指交替，逐一捻准女伙伴们的耳垂中心点，右手捏尖细银针蘸一蘸发油，穿过耳垂正背面，继而用小针引红线穿过耳洞，再捻线打结，剪去线赘，并叮嘱我们，七日后才可去线佩戴耳环。

　　女孩子天性爱美，耳洞穿后才三天，我便偷偷取出母亲妆奁里那对银穗耳环，迫不及待戴上，以致右耳发炎化脓，赶紧取下，消脓后，耳洞竟然闭合了，这辈子就与耳环无缘了。

　　阿桃家番石榴树毗邻头塘。梅雨季节水涨塘满，那一树番石榴饱吸水分，个头节节蹿高，呈盘虬卧龙状，枝叶葳蕤秀挺；时至立夏，椭圆形叶片层层叠叠，间隙冒出一朵朵莹白的绒花，鹅黄花心点缀其间，清新巧雅；芒种一到，我和伙伴们巴望着青青小果小灯笼似的布满枝头，口水在梦里不知淌了几回哩！

　　小暑已至，番石榴次第成熟。春英、阿囡、凤英、金榜家的番石榴，全是白蜜；唯独阿桃家的番石榴是红蜜。白蜜红蜜番石榴香甜软糯，无数回挑逗伙伴们的味蕾，却只能望果兴叹。伙伴们一股脑门子寻思着：用什么办法可以不被对方发现偷摘番石榴的行径呢？

　　“孩子王”峰拍了下脑门，有了，捕蝉神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所谓的“捕蝉神器”其实只是一根根细长竹竿，用铁线滚成圆环镶嵌顶端，在门缝旮旯处黏附蜘蛛网，用于大消暑黏附蛰伏在高枝上的鸣蝉，这回用它从远处套摘番石榴，准行！

　　锋话一落，立马得到伙伴们的全员支持，他指派男孩中胆大的兵分五路，利用午休时间，扫荡这几户人家的番石榴；女孩子胆小的负责站岗，一经人家发现，放哨提示大伙撒腿就跑。

　　正午期间，伙伴们依据各自分工，潜伏在番薯田、花生田或围墙根，心细的先瞄准顶端末梢个大黄熟的番石榴，双手擎起竹竿挎过枝叶，用铁环将其圈住，再憋足气力往后一套，石榴一个个跌落在地，大部分浆汁迸裂；性急的索性用竹竿蛮横扑打石榴树，倏然间，熟果硬果伴着枝叶纷纷跌落，伙伴们忙不迭地拾捡，兜满钵满往回撤时，发出的声响还是惊扰了主人，必遭恫吓：哪家死囝仔，偷摘番石榴，手骨我都给你折断！

　　唯独阿桃，发现来偷摘番石榴的伙伴们不仅不骂，反倒大声喊道：囝仔，要吃，婶嫲摘几个送你，别摔了……

　　慌乱中，伙伴们被番薯藤、花生藤绊倒，连滚带爬往回跑，气喘吁吁集中在阿七家甬路，欢天喜地分享胜利果实。

　　黄熟番石榴几口就落肚了，伙伴们吃完还不忘砸嘴舔唇，回味至香浓味！

　　三十几年光阴弹指一瞬。春英、阿囡、凤英、金榜、阿桃家的番石榴早已砍伐，相继翻建别墅、竖起围墙，陪伴伙伴们成长的番石榴已然远去。

　　乡村山野、边杂地偶尔可见野生的黄熟番石榴缀满枝头，却无人问津。原来掰开这些外形饱满的番石榴，里面竟然是密集的米白色小虫在蠕动，鸟雀倒啄食得欢快；超市里的芭乐个大皮厚，却是索然无味！

　　父亲说阿桃婶嫲一世好修行，身体一向硬朗，仅胃肠消化不适，于今年夏至节气安然辞世，享年97岁，遗体在南山广化寺火化。

　　远去的番石榴，沁香只能在梦里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