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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莆田山水——郭风笔下的故乡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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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山

      若干时日以来,忽发异想,拟着手写作有关对于故土、故人等的怀念和追忆的一系列的小品文,它们将带有某种自传性质。我于一九一八年一月间(夏历丁巳年十二月十七日巳时)生在莆田故宅的一间居室里。故宅当是始建于明末清初的一座民居的古建筑,五进,这里住着郭氏家族的二十余户族人。我家住在第五进,共有三室,其中右边一室作为餐室兼厨房之用,中间一室为祖母所居,最左的一室原为父母所居。我便出生于父母所居的这间居室里,它有天窗和木格的窗户,后来它便是我的居室,而且是我结婚时的新房。

      我想说说二三十年代,我在儿童以及少年时代所认识的故土的山。那些时日,离开我已经很远了,但故土的几座山的仪表至今留在心中。而且,我要说,自己最初所受故乡的传统文化的教育,往往与这块美丽的土地上的山水有关、与其自然景物有关。莆田俗称有二十四景之胜,其中如“壶公致雨”、“石室藏烟”、“东山晓旭”等皆与山有关。莆田有平原,有兴化湾、湄洲湾、平海湾,但我最初认识的故乡自然地理又似乎是山,不论立于故宅大门前的石阶上,还是立于我出生的居室前面砖埕的石阶上,越过附近古老居民的长满瓦松的屋顶以及龙眼树园的树梢,都可以望见壶公山。似乎在我才二三岁时,甚至还在襁褓中时,祖母或是母亲抱着我,站在故宅大门前或是居室庭前的石阶上,指着远处的山(壶公山)影,说:“山!山!”。

      看来壶公山和我襁褓时期初学浯言的单音有关。此外,小时,我似乎喜欢坐在石阶上,眺望壶公山。它在我的心目中贮存了丰富的形象,以致当我使用“山”这一文字语言时,往往在心中浮动若干有关形象以及尊敬之情;大概也因此之故,山字(或山的语言发音)对我成为具有特殊魅力的文字语言之一。壶公山确实是很美丽的。它临着兴化湾和平海湾,拔地而立于兴化平原的大地之上,高约七百八十八米。不论阴晴,不论哪个季节,不论晨、昏或日午,它的色彩和景象都是微妙的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曾觉得它像一位穿着宽阔长袍的老人坐在那里;又,大概至少是读了私塾以后,即六七岁以后,又幻想它像酒醉时坐在那里的李太白;也曾感到它像日本的富士山,而这大概是在自己在小学就读以后,才可能有此类联想。一句话,不论在我的联想或想象中,它像老人,或有如富士山,其外形看似固定不变;而现在想起来,其美丽处,或者说其能吸引我在少小时的注意力者,正在于不变中时或出现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和气候、光线等有关。“壶山致雨”为莆田二十四景之一。除了山巅出现云层,预兆将雨的气象效用外,古人提出“壶山致雨”作为一种景色来对待,我意由于在天将雨时,山间行云具有难言的变化之美。我至今犹能记得小时有次见到家乡下一阵骤雨时,壶公山出现的变化,那时,我坐在故宅大门前石阶上吧?我看到山体于不觉间从蔚蓝转向灰蓝,随后见到山有了浮云,它们好像海上的风帆在那里浮动。而大约就在同一刻间,海湾外的风骤然刮来滚滚的雨云,把整座壶公山都遮住了,随即一阵骤雨降临了……正如乡谚所称,这叫“过头雨”,不一小会,一阵海风又刮走了遮住山体的雨云,壶公山又如一位穿长袍的老人坐在那里,而使我格外欢喜的是,我见到它的西面天边挂着一条彩虹!

      大概自己在很小时,便惯于痴痴呆呆地对于周围自然景色进行观察,包括上面刚提及的诸如山上云的变化、雨的来临的观察,这类看似天然的兴趣或习惯,使少小时的我从中得到某种愉悦、满足。

      在二三十年代,莆田城关多半是古老的平屋以及龙眼树的果园。在城关内不仅可以向南眺望壶公山,还可眺望与它相毗邻的青山、塔山、双髻山等;而九华山等的山脉则似一面林木苍茏的大屏风立在城关之西。这些山峦,小时便都很喜爱它们。不过,于此我只想记述对于石室岩和东岩山的怀念之情。

      离我的故宅所在书仓巷不太远处,是明代洪武初年所造的兴化府署所在。但在我小时,此署已圮,只剩署后几椽木屋和二株古榕树。而大部分遗址,当时辟为体育场。可能是我在砺青小学就读时期,课余喜至那里游玩,特别是暑假时,常到那里的榕树下乘凉,看书。那里地势较高,向西眺望,便可望见石室岩,只见那里的林木、塔、寺院以及神庙,一一氲氤于一种朦胧的、蓝色的轻烟中间,恍如一幅画。这种风景,使我深感它被列为故乡二十四景之一的“石室藏烟”,是很有道理的。至于东岩山,是位于城关内西北隅的一座小山冈。它也叫乌石山。记得也是在小学就读时,但却说不清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初次上东岩山的。然而,我完全记得清楚,在念小学高年级至初中一二年级,即大约十至十一二岁期间;每年暑假,几乎每日下午二三时即结伴至东岩山游玩,乘凉。山上怪石垒垒,不拘位置;而乔松数百棵,错列于坡上或石间,亦不拘位置。似乎在少年时代,我便隐约感到,古松和岩石是山上美丽的风景,但更美丽的好像是从随意立于石间的松树间传来的风声和清凉。现在想来,有此感受也不奇怪,因为当时我从老师口中知道,郑板桥画竹、石,画面间能传来风雨声,故其画更显得美丽。东岩山另一美丽处,是在山外有景,这便是,立在山上北面的明代古城墙的堞垛间,可望见家乡三大河流之一——蓝色的延寿溪以及果林和古代的水闸;小时,便听老师说过,这美丽的延寿溪之畔,有宋代故乡最大的诗人刘克庄的墓,因而,小时从东岩山北眺延寿溪的风景,幼小的心中也会隐隐出现一种对于古代贤人的仰慕之情。

      大约五岁入蒙馆读《论语》、《千家诗》等课。大约八岁入励青小学就读,十一二岁入莆田初级中学就读。塾师和学校老师,往往在授课间乃至闲谈间,有意无意地授我以有关家乡的传统文化教育和乡土的历史、地理知识。这类教育及其有关知识,大半与故乡的山有关。从历史或地理教师的讲课或谈话间,小时便知壶公山上的岩石间,发现古代的牡蛎壳附着其上,还发现古代的船桅;不仅如此,即在城关内原兴化府署所在地,也曾于偶然间掘出古代船舵;而在离城关二公里的南山之麓,至今还曾发现地表之下出现盐卤。据考古学、地质学的调查和研究,壶公山原是一座熄灭了的火山,大约在一亿五千万年以前,它不过是一座立于海面上的岛屿;而现今城关以外的郊区,大约在唐代以前,还是一片与大海相接的汪洋。诸如此类有关家乡这一块土地的一段自然史和地理变化,曾引起少小年代的我在心中生出难言的兴味和想象力。老师的这类口述,仿佛能引导我至家乡在太古年代的自然历史中去旅行。

      故土上的这些名山,都有古刹、古观或古祠以及古塔等。这些古建筑的造型、木雕、石雕、彩绘以及泥塑等,都是珍贵的艺术品,无疑曾经从小给我以某些美学陶冶和启示;这些古建筑的匾额以及廊柱楹联上的书法,多半有署名,多半出自家乡历代乡贤的手笔;仅仅浏览这些楹联和匾额上各擅其趣的书法,也似乎从小就给我一种愉悦。东岩山上的三教祠是一座很特殊的宗教祠院。祠内祀三教主林龙江先生。先生明嘉靖年间人,精通儒学,并通道、释,倡儒、道、释合一之说。少时,每至东岩山,往往至三教祠谒林龙江像,像木雕贴金,儒冠布衣,貌极慈祥。这位倡导三教合一的教主,对于哲学的理解比较自由活泼,他似乎不认为任何宗教都不可以变通的,他似乎认为应该吸取各派哲学之长而融化为新的合适的某种思想体系。

      故乡的高山都在境内的西北隅。以其高,故成为偏僻地。但在十一二世纪,比如在宋代,这些高山间却是出重要文人、学者之地。宋代大史学家、大学者郑樵,便尝在此自筑草庐三间,杜门谢客,专心着述,其不朽之巨制《通志》,凡二百卷。小时曾读他的自题草堂文,“斯堂也,本幽泉、怪石、长松、修竹、榛、橡所丛会,与时风、夜雨、轻烟、浮云、飞禽、走兽、樵薪所往来之地,溪西之民,于其间为堂三间,覆茅以居。”当时,感觉此等小品文写得清新、潇洒;稍长,读晚明诸家长,感觉郑樵不经意写出的这类小品文,公安一派文章与之或有某种渊源。传说当时朱熹等曾访问郑樵,山中有一石桥,即郑樵迎接朱熹之处。

      一九三七年秋,我十九岁时,与秋声结婚。当时她才十七岁,是广业里山区人。次年夏,我随她至她的娘家:一座名叫后洋村的山村看亲人。这是我初次到了故乡最偏远、最高深的山中去。记得我们离城关向西北行,约五公里,至进入山区的山镇西天尾镇,记得那里布店、百货店、药店、香烛店以及点心店等,虽然铺面很小,但行业齐全,是这座大山的大门口。这座山镇,当时尚颇见繁荣。过了西天尾镇,便开始走山路,随即又开始登岭。最先登的是一座全县着名的澳柄岭。上下此岭约需一小时,岭路皆为石磴,古老而富有中国画画意。一路山花烂漫,至今难以忘怀的是,路旁深林中的红色百合花,山路上络绎不绝的挑着山货的山区妇女,她们强壮、自重、耐劳、快乐,具有故乡女子的各种美德。

      至秋声的娘家后洋村,还要过二个岭。从地理形势来看,给我一种具体而明确的印象,便是这山村的周围,的确是山中有山,岭有中岭。后洋村当时有二十余户人家,却在村庄周围山与山之间,岭与岭之间的小盆地耕种上百亩的梯田,在山间经营不知多少亩的竹林和杉木林。为此,在很短的几天时间内,我便感受到山村的农民是多么的勤劳、机智和勇敢。特别是村里的妇女,几乎人人有高强的、超绝的劳动本领。比如,我的岳母便会下田使牛犁田。至于自然景象,的确只有身临其境者,始可随时得到自然的某些特殊恩惠。就说花吧,一天,村里一位农民带我到附近山间漫游,完全出我不意的,竟在林间一处斜坡上看到一大片正在盛开的兰花,这真是一座天然的大兰花圃。离村庄若干里的一座流着泉水的悬崖下面,看见那里的一泓深潭的水面开放几朵野生的睡莲,真是楚楚动人。就说鸟吧,画眉、山雀、鹧鸪、喜鹊以及纵鸡、竹鸡等,各种鸟类的鸣声,随时可以在村前屋后听到。秋声娘家的居屋前面是晒谷场,场前有一条山间的小涧,涧边山冈是松林和其他杂木林。一天,我正从晒谷场走到涧边来,听到林梢有“咯,咯咯”的鸟鸣声,抬头一看,竟然看到一只拖着白色长尾巴的白鹇从林梢飞过,像白孔雀那样美丽。

      在这篇散文中写到后洋村——我的爱人秋声在山区的娘家时,我不禁怀念起她和岳母。至今,秋声已离开我十年,岳母也已逝世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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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觉得它像一位穿着宽阔长袍的老人坐在那里;又,大概至少是读了私塾以后,即六七岁以后,又幻想它像酒醉时坐在那里的李太白。(蔡 昊  摄)

      关于溪流·海和平原

      故乡莆田的莆字,据云原来写的是“蒲”字。大约我初入砺青小学(那时我才八九岁)就读时,就听见老师说过,在很久很久的年代以前,县城外面以东以南的土地都是水和蒲草,并且与大海相联。对此,或者可以作如是理解:盛产稻谷,种植黄麻、甘蔗以及蚕豆,种植荔枝、龙眼以及橄榄的兴化平原在那样的年代里,可能并未真正形成或出现;那些年代,那里当然还见不到村落、小镇、神庙……乃至演兴化戏的戏台;对于在辽远的历史时期中的地理现象及其变化,当时年纪虽小,听了老师的讲述或介绍,心中隐约间也会出现某种儿童的神奇感。记得还听见老师说过,为使水和蒲草消失而让兴化平原出现,家乡早先的人民把“蒲”去了三点水,写成“莆”字。这也许是一个民间故事,但我似乎从小就确认这个民间故事是有意义的,它表达了我们的祖先把某种不宜耕种的土地更改为良田、果园,并在其间开创村庄聚居的意愿。

      在小学就读时,便听老师在课堂上说,家乡莆田海岸线很长,达二百二十余公里,有兴化湾、平海湾、湄洲湾,沿海大小岛屿多达一百五十余座。有趣的是,我的记性一向不好,可小时知道有关故土的海的数字,至今犹能记住。这也许因为老师介绍此等情况时,站在一幅乡土地图前面讲解;而这种乡土地图所标志的河流、海湾、岛屿等,对于儿童也有一种神奇感。可是,住在城关的人,从小看不到故乡的海;因为真正的大海离城关三四十公里。城关的一般人,往往直至老死只能看到“内海”。到现在想来,我都算是幸福的,大约在小学就读期间,就有机会既看到“内海”,又见及大海。记得刚进砺青小学不久,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去“春游”。地点是到东门外的阔口村。那里离城关不过二公里许,是南宋丞相陈俊卿的故里;另外,那里有一座古石桥,跨在淡水与咸水可以相互渗透的“内海”(亦称“海脚”,乃海水浸蚀至内陆的小水道)上。在我的儿童、少年时代,人们喜欢赞美家乡出生的那些历史上的贤人们。陈俊卿当然是其中之一,他于宋绍兴八年登进士第二名,为官时因与秦桧相忤,被谪,生平一贯主张抗金,是“主战派”。他的这类事迹在民间和少年儿童间流传。记得那次我们去访问他的故里时,老师又津津有味讲了一番他的事迹,可是我们到时,只见那里已是种着许多龙眼树的村庄,只在附近见到一口池塘,说是其里第内花园的莲花的遗址。不过,那次却站在阔口村的古石桥上,看到正在退潮时的“内海”:那泥滩的积水洼中间,有很多的跳跳鱼,它们的头上有两只突出的眼睛,身上有青色斑点,在水洼间钻来钻去;还见到很多小螃蟹,在泥滩上爬来爬去;我至今记得,当我们把一小块石头往泥滩丢下时,那些小螃蟹便立刻钻进小泥洞中去,一只也看不见……

      我初次见到家乡的大海,记得是在砺青小学快毕业的前一学年(大约十一岁吧?)。我的伯祖父家里,有位保姆是平海人。她的儿子阿福比我大二三岁,常从平海村来到城关伯祖父家里,和我以及我的堂兄弟们玩得不错。阿福常和我们谈到海和船,以及沿着海岸筑起的古代的城堡,等等,这些多么富于吸引力。所以,我们很想到那里去游玩。这年,我和一位堂兄终于得到家中的同意,跟着阿福去平海村。我们在东门外的梅花亭租了两匹马(我和阿福共骑一匹马,堂兄骑一匹马)。记得在二三十年代,从城关到沿海各村镇均无公路可通,马成为旱地的重要的交通工具。沿海从而有所谓马夫这一职业行当。现在我还记得那天为我们赶马的两位马夫。他们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上下唇全是乌黑的胡楂,他们大约原来是沿海种旱田的,强壮而温厚。他们在梅花亭的马站里给马喂饱了稻草,然后就把我抱上马鞍,又帮助阿福和我的堂兄上马,随后便赶马上路了。对我来说,这是童年也是一生中第一次“远游”。我们骑马沿着县境东南的古道前行,记得曾在黄石、笏石、棣头等镇休息,给马添料。我记得很清楚,两位马夫是半走半跑地赶在马后,脸上满是汗。那两位马夫喂马的情景,以及一路追在马后的情景,从那时起便留在我的心中,一直不能抹掉。

      记得从梅花亭马站出发后不久,一路便能看到一些海堤;土筑的海堤,石垒的海堤。当时年小,但朦朦胧胧地感到这是家乡人民使海和平原的关系取得和谐、取得平安相处的一种重要水利工程。大约过了埭头镇以后,我们骑在马鞍上便时或能望见远处闪灼浪花的蓝色大海,以及浮在海面的小屿和礁石。离埭头镇马行不过一小时吧,便到了平海镇。一到镇上,便听见海水正在涨潮的哗哗喧响。阿福家住在海岸陡坡上的村落里,他家的石屋门对着大海。这是一座有趣的石屋,和村落其他渔民的石屋一样,门前有一块晒鱼场,大门和窗户都一定面向大海。因为据说这是为可以眺望从远海回来的船,也为了承受从海上吹来的风。阿福家的石屋以及村落其他各户石屋前,大都排着渔网,晒着鱼干,海边的空气新鲜又有一种鱼腥味。正是秋天,天气一直晴朗,我一共在阿福家住了两天,当时海给我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是朦朦胧胧地感到它是一种无边的、巨大的存在;感到海上的风声和潮声是世间最洪亮的音响;感到驾船出海的渔民是世间最勇敢和人,最聪明的人。记得到平海的第一个晚上,阿福便领着我和我的堂兄踏着月光走到海湾的沙滩上去。讨小海的几只小渔船刚回来不久,各种大小不一的鱼都倒在那里,黄瓜鱼、鲳鱼,鳗鱼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鱼,混杂一起;鱼行的伙计用大秤就地收购一筐筐的杂鱼。沙滩后面的海岸上,有几间小酒馆。我看见一些渔民卖了鱼便走进酒馆,现在似乎还想得起来,当时我对于他们心怀一种尊敬和羡慕之情。

      当时,我们曾登上平海城堡,城墙、雉堞都以石头筑成。站在城墙上看海,海湾的沙滩似乎就在城下咫尺之近,而大海似乎显得更加蔚蓝和辽远,而远处的船只真像树叶在无边的海面上浮动……所有这些印象,至今留在记忆之中。我曾查有关史乘,平海石城始建于明洪武元年,是为了防御倭寇而筑的;据史乘所载,同年,还在临湄洲湾的莆禧镇筑一石城,与湄洲岛相望。我到了晚年,始有机会多次到湄洲岛拜谒妈祖祖庙和这位古代女英雄的升天处。这座石头城堡保存和重修得甚好。

      在我的故乡境内,无大川流经其间。故分别从德化、仙游过境并入海的三条水,皆曰溪,即木兰溪、延寿溪和萩芦溪;但称之为溪,或是一种谦逊的称呼,也未可知。它们的乳汁哺育故乡的土地,我从小便知道家乡的平原上盛产稻谷、大小麦、蚕豆、黄麻和甘蔗;水渠的两岸、许多说不出名的丘冈以及村庄的屋前屋后,又都是果树林;这些都是一种恩泽,使生长于斯的人不知不觉间心生感戴和眷恋之情,并不免感到自豪。

      三水中,木兰溪最大,流过整个兴化平原,然后在三江口入兴化湾。木兰溪有一座可与都江堰相媲美的宋代水利工程:木兰陂,陂址离城关约四公里,在砺青小学就读时,有一年老师曾组织同学们到这里“春游”。记得那年的春游,老师还吩咐高年级一些能吹竹笛以及拉胡琴的同学随身带了乐器。这使我初次看到木兰溪和木兰陂。“木兰春涨”为家乡二十四景之一。记得我们穿过溪畔的荔枝树林、龙眼树林以及随意生长的古榕树林前行,很远处便能听到水声。到了陂前,只见蓄于陂内的溪水从二十八孔陂门间泻下,其瀑如雪崩、冰裂;如雷响、钟鸣;这种壮丽景色,不,应该说清楚,家乡土地上出现的这种壮丽景物,使一群小学生?——我和一起来的同学感到神奇,惊喜以至崇拜!我至今记得老师说过,这是汇集了德化、永春和仙游三县山间三百数十条涧水在春天时从这里一起奔泻而下,自然有力量,自然壮观。

      木兰陂南岸的陡坡上有钱妃庙。它掩映在古榕树之间,四近有农舍。庙内祀木兰陂的建造者钱四娘、林从世、李宏和僧智日塑像。用现在的目光看来,他们都是古代的大水利建筑专家、社会公益事业的首创者和组织者、目光投到后世百姓福祉的大智者和疏财仗义的大慈善家;用现在的目光看来,我似乎更应该说,他们都是坚毅的人。在我的家乡,在群众中,除了妈祖有极为崇高的声望和受到膜拜以外,钱四娘也是一位女英雄。民间传说和地方戏曲通过各种故事赞美她的德行。而据史乘的明确记录,这位古代女子于宋治平元年 (一O六四年)携巨金从长乐来莆田,修造木兰陂,不幸陂成时溪洪暴涨,陂被毁,钱四娘亦以身殉职。随后,又有林从世(是一位进士)聚金十万缗来莆修造木兰陂,亦未成其功。至宋熙宁八年(一O七五年),有侯官人李宏携钱七万缗来莆,并在僧智日的帮助下,——用现在的话说,总结和找出前两次造陂失败的原因,选用新址(即现今所见的陂址)筑陂,终于功业告成。当然,于此我不能不顺便加上一笔,这便是:木兰陂的建造是古代家乡千万人民的意志和智力和他们对于幸福和改良自然的愿望的永远令人尊敬和怀念的杰出成就,而钱四娘、林从世、李宏和智日等是人民的杰出代表。我至今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春游时,老师除了带我们一群小学生观赏木兰陂春涨时的景色以外,又带我们到钱妃庙瞻仰钱四娘等几位古代英雄人物的塑像,并简要讲述了他们的历史功绩。随后,老师要带来乐器的同学在庙内的天井里演奏起来;于是二胡、口琴、木笛以及胡琴一起演奏起来了……不想,这场演奏竟吸引了许多附近的男女老少;那时正是春麦收场时节,钱妃庙外面便晒着不少麦杆,有人用麦秆吹起麦笛来了,也有人采下荔枝或是龙眼的树叶,吹起叶笛来了!……

      木兰陂的建造,水沿着木兰溪的溪床和四通八达的水渠流动,咸味的海水在海堤外面奔腾,整个兴化平原不至淡咸水混杂,蒲草也不见了,良田、果园、村落、村镇以及乡村中的那些庙宇、祠堂……出现了。一句话,兴化平原成为富庶的、美丽的土地。我的本家(即姓郭的族人),有一部分聚居于兴化平原的海尾村、南箕村。

      故乡境内第二大溪为延寿溪,它也是汇集众多的山间涧水从仙游县入境的。我小时在城关的东岩山上,便能眺望它的深蓝的流水。延寿溪上也有陂,曰泗华陂。那里离城关不到二三公里,也是用大石头垒筑而成的。此溪两岸皆为果园。譬如泗华陂左岸的下郑村,全村土地上全是枇杷、龙眼、芒果、橄榄、梅树、桃树、番石榴、柿树、杨桃、柚树等等;全村房屋以及一座尼姑庵掩映在果树中;一进村,只听见陂上的流水声,一到林中,只听蜜蜂声、鸟声,闻到花香。从泗华陂上溯一公里,有一座十三孔的宋代古桥,桥两端有古樟、古榕,两岸也都是果树。在这里,除石桥本身为一古迹外,从桥左的石阶下溪滩处,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曰钓鱼矶,传说是唐代名士徐寅钓鱼的地方。徐寅,唐乾宁元年进士,擅长作赋,是当时长安着名的才子。我少时,曾听老师说过,徐寅的《人生几何赋》、《止戈为武赋》等传诵一时。延寿桥之右,在几棵古榕树下,有宋人陈宓所书“延寿桥”的石碣一座。陈宓曾授业于朱熹。故乡学人均称,朱熹理学之传入莆田,与陈宓大有关系。一九九一年九月间,因拍摄电视片《南国叶笛》,我曾临延寿桥以及延寿溪附近的果园。那块徐寅的钓鱼矶已经不见,而陈宓所书延寿桥三字的石碣仍在。我虽然老了,面对故乡的古迹,不免思及前代贤人业绩,心中感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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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莆田海岸线很长,达二百二十余公里,有兴化湾、平海湾、湄洲湾,沿海大小岛屿多达一百五十余座。

      试说莆田二十四景

      从小得知,家乡莆田就自然景物而言有二十四景之着。此二十四景分布于本县(当时未与仙游县合并为莆田市)所辖的广阔地区,我至今未曾游览所有这些为先人所赞美的风景区;我的确深爱吾乡吾土,如果不依靠文献资料,这二十四景的名称的确说不完整。我感到此二十四景之提出及其命名,对我而言,从小说引发一种启示,一种期待向往;我不知是否可以较为“概括”、“浅近”的语言来“表述”,这无形间、不知不觉间使我接受一种美学教育。

      二十四景中的“壶山致雨”、“梅寺晨钟”给我的感受最为深刻、美好。“壶山致雨”,其实是赞美壶公山的云景。壶公山屹立于兴化平原南部,临兴化湾。据称,它原为沉浸于海湾的一座火山;不知在哪个地质年代,由于古代地理形势的变化,出现了兴化平原,出现了壶公山,此所谓沧海桑田也。我曾登壶公山,其上风景极佳,油松与其他林木郁然苍然,庙宇巍然。的确见及火山口,但壶公山已是沉睡不知若干千年的火山,已不具备火山的品质。吾乡先贤在考虑壶公山为吾乡二十四景之“对象”时,并不以其山景中若林木、古建筑与地理遗迹(如火山口)之胜为依据,乃取其山间云景之变化无穷和独特。把壶公山定为二十四景之一,此等眼力,此等才智,殊感钦佩。大约壶公山既临海,而四近皆为平原,西北隅又为县境内陆岭高山峻之区,依我之见,其所处地理环境,四季气流可能变化无端,故常出现美妙云景;而云景中最为可取者,可能是山巅突然为阴云(雨云)所覆盖(莆田民众称之为“壶公戴帽”);于是,一阵骤雨随即降临了,那雨水有如一串串珍珠般洒在兴化平原的稻田、甘蔗田、黄麻地上,也洒在城厢的古老民居的瓦屋上。云景和雨景似乎均甚美妙,此等景象,记得在夏季最易出现。至于“梅寺晨钟”,指的是居于城厢内梅峰寺钟楼上拂晓时分的钟声。此等僧侣和尚晨课礼佛的钟声,不仅古城内的居民得以听到,据说远至与邻县福清交界的江口镇亦可闻及。梅寺的钟声,似乎具有这一特定佛门的一种宗教的清净感,其美难以言状。我只想说,从听觉方面来感受某种美丽,“梅寺晨钟”被确定为二十四景之一,说明吾乡先贤的文化素养之深,与美学素养之别具一种趣味,使我钦敬。顺便谈及“石室藏烟”的命意之可嘉可珍。石室为西郊石室岩之简称,此石室岩有石塔、古刹、石洞与流泉、油松林等胜景。然此石室岩,若从城厢高地向西远眺,所见石室岩上诸胜景,往往朦朦胧胧地氲氤一种微妙的淡蓝或是暗蓝的烟霭之间,其美难以言说。从对于“远景”的感受以确定石室岩为二十四景之一的设想,同样使人念及吾乡先贤文化素养之深厚。

      二十四景中与“水景”有关者颇多。若“湄屿潮音”,则以湄洲岛的水声从“听觉”取景。我上湄洲岛拜谒妈祖若干次,往往随缘游览岛上的一些风景,我以为湄洲岛的岩石与由于海潮冲刷海岸而形成的“海上一线天”(我称之为“海巷”),还有沙滩,都很美丽。若“北濑飞瀑”、“钟潭噌响”、“智泉珠瀑”等等,都与瀑布、潭泉以及流泉与瀑布交错出现的景致之美而被列入二十四晨。这些胜地,我在少年以至暮年均曾先后前往游览,这些胜景,得身历其境(如有机会,最好是多次前往游览),始可领略其胜。“北濑飞瀑”是在励青小学就读,于“春游”时随老师和同学们至此胜境的。有趣的是,当年我才10岁左右,但路过延寿溪直到北濑的途中,所见村野、溪流景色,至今似乎看似模糊又颇清晰。至于北濑,至今记得是所谓飞瀑,并非从悬崖高处泻下,而是不竭的泉水从似乎是平铺于土地上的、面积极为宽广的、平面的岩石飞流而过,此等“瀑布”,与一般所称恍似银河从天落的瀑布大异其趣,而具有明显的“个性”。闻此景因上流修建水库已不复存在。“智泉”“钟潭”等俱佳,我曾作一小品文记述个人感受,本文就不再啰嗦了。与水景有关者,尚有“木兰春涨”。木兰陂具有极高的古代水利建设的历史价值,以及流传着诸如钱四娘等为修建木兰陂而献身的历史事迹,而举世闻名和为后人所景仰。“木兰春涨”所出现的美景,我以为乃是一种壮丽之美,与这座规模伟大的古代水利工程及其历史颇能相称。

      “东山晓旭”。东山即东岩山,居城关之西北隅,上有古樟、古刹、古塔、古祠、古城墙,我曾多次在小品文中谈到东岩山。我曾提及初入山境,即见为数甚多的乔松,随意而又错落有致地出现在若干随意散布山坡上的岩石之间,既具有一种东方色彩的自然美,又具有中国画(比如松石图)的趣味。这还不算,上山之后,就有一种天籁,一种风和松树千万的松涛声,似从天上传来。我曾异想天开,“东山晓旭”若改为“东山松涛”,或许也是合适的。  □郭风

      (感谢着名作家陈章武先生对本专题所作的悉心指导。)

     

      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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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宅居于莆田县城东南隅的古巷书仓巷中段。当时,它在当地看来是一座规模颇大的民居古建筑。它始建于明末或清初?据家中前辈称,它最初为林姓所有,后为翁姓所有,大约在清乾隆、嘉庆年间始归郭姓所有。此宅号称五进,其实前二进并无居室。从大门进入有照墙的砖埕,为一进;左转,又为一大砖埕,为二进。进入所谓“麒麟门”,次第为三进、四进、五进,才开始有居室、厅、天井;而第五进,则称“里堂”。说得具体些,此宅自第三进至第五进,每进宽七间,有三个厅堂,三个天井;而“里堂”的建筑结构稍为不同,虽亦宽七间,则只有一个厅堂,两旁各有三个居室,且屋前有一长方形的大砖埕,设两座花坛。在我印象中,此宅的门、窗均宽敞,梁、柱俱用良木,且因有天井,通风和采光较佳,所以此座虽三易其主、经历约三百年的古宅,毫无衰败之象,我还记得屋脊上有高高翘起的鲤鱼尾似的建筑装饰。此外,除石造的天井四边,有莲叶似的浮雕,其他梁、柱、门、窗等均无雕刻或彩绘,因而,作为民居,乃显得朴实,宽敞,大方;我曾听人说过,这座古建筑可能具有明、清年代大户人家典型的民居建筑风格。由于它到底历经若干年代,屋瓦显得红里透黑,生出许多瓦松和一些狗尾草。在我小时的印象中,此宅显得那么古老的了。

      宅内住居着十余户郭姓亲属、族兄弟。其中有五户,即所谓仁、义、礼、智、信五房为我的曾祖父慎行公所养的五位儿子分家后所居;另两户为慎行公的兄弟所属的后代所居;其余多户为远房族人所居。我现在想来,自己从小就在一种属于儒家的家族及其道德观念、规范的浓重气氛中间生活过来,直至长大成年。整座故宅仿佛就是一座让本家族儿女们接受此等教育的课堂。我一直记得,对于本宅的大门,自己小时似乎便有一种特殊的庄严之感,心中隐隐滋长着一种必须维护和发展它的荣誉的责任感。记得大门的檐前悬挂着一对书写“郭”字的灯笼,大门的门框两旁,髹漆着“汾阳世胄”、“魏阙名家”的对联,门槛两旁放置一对石鼓。这对门联的含义,以及灯笼、石鼓似乎也存在着的某种含意,它们可能都在暗示,都在温和地、微妙地、自然而然使你信服地提示一个道理:要维护本姓本家本宗本族的荣耀的存在和繁衍。

      记得进入开始有居室的第三进的“麒麟门”上,悬着六世祖尚先公于嘉庆十二年(1807年)中举人第一名时 (嘉庆十四年他又中进士),邑人所送的“解元”的匾额。三进、四进的大厅堂上更悬着上书“文魁”、“进士”等匾额。这当然是对于先人在科举场中取得成就而加以颂扬的一种标榜,而对于本姓本宗的后代子孙或且具有家训的一种实际意义。在我小时,这些匾额上有燕子飞来筑巢,孵出乳燕,“似曾相识燕归来”,每年春来,燕子均来。时间很久很久了,这些匾额显得古旧了,但它们似乎一直能发出一种感召力。故宅各进的大厅堂的木柱上,窗户和门框上都贴春联,在每年岁暮而新年即将来临之际。这是通过民俗的传统,和我国民间特有通俗文艺即“对联”来进行以家庭为本位的儒家道德观点的教育方式。这些道德观点,无非是“入则孝出则悌”,无非是“温、良、恭、谦、让”,无非是信义等等,但看来也格外地重视诸如勤、俭以及家庭和睦等个人处世持家的有关教训。譬如:

      一勤天下无难事

      百忍堂中有太和。

      荆树有花兄弟乐,

      砚田无税子孙耕。

      等等。记得当时我家厨房(灶间)的门联是:

      机杼三更勤耕读,

      盐梅五味合调羹。

      此等门联未必具有什么深奥的哲理,艺术上也比较粗糙;但在我看来,它们总是浅近地、通俗易懂地传达一种在儒学思想指导下的、有关个人修身、持家的道理;并且,似乎还在隐约间传达一种家庭的祥和气氛。

      在莆田故宅,据云,我的祖父禹廷公分到的原是第三进大厅西侧的居室,后以某种原因,此居室由智房暂住,而我家住第五进里堂西侧的三间居室。这三间居室中,靠里堂大厅的一间与我最有因故:我生于此,我与夫人林秋声结婚时的洞房亦在此;而且,它还是我儿童、少年以至一九四五年秋冬间我至福州定居前的“书房”。

      这间居室的外面,便是长方形的庭院似的砖埕,临窗的花坛上有一棵老龙眼树。记得小时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读书时,每到疲倦,不知怎的,总爱向窗外看看那龙眼树,它最使我欢喜的,可能是每年农历四月开满一树穗状的、小黄米的花朵时,有无数的蜜蜂在树间嗡鸣,采蜜。我感到这时候,这棵老龙眼树上,十分热闹、繁华。还有使我喜欢的是,大概是每年农历七月或八月间龙眼成熟的时候,便有许多白头翁飞来了。我至今感到,这是一种很不爱安静的禽鸟,它们一飞来,便在树间飞上飞下,长舌妇一般地噪叫。不过,我也发现白头翁有时也很安静。记得我快要小学毕业的那年春季,有一对白头翁就在窗外的龙眼树上造巢。我发现它们口中衔着松树枝及至碎破布,总是先要东瞧瞧西瞧瞧,然后才消消地飞进营巢的枝间。它们的巢是圆形的,很精巧。记得不久之后,它们便孵出两只雏鸟。不知怎的,对于此等事,我竟然记得很清楚。有趣的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有关白头翁和蜜蜂等的活动和信息,至今留在我的心中,如此鲜丽。

      紧靠我家所住的居室的右侧,为“芳坚馆”。这是一座小园林,为六世祖尚先公所手创。尚先公号兰石,芳坚馆之命名当由兰石两字而来。这里有一厅、有两室,有一池、一阁、余为回廊、栏杆、假山、花坛以及以溪卵石铺成的小径和花墙等。花木众多,有松、竹、梅三友,有木笔树、山茶树;有柽柳和棕榈;有古荔,有许多盆兰花;在盆景中,有椿、松、桧、柏以及石榴,灯笼花等。整个芳坚馆面积不大,或且可以说很小,但布局自然有致,现在想起来,觉得这座小园林朴素、清净、大方,使我联想到明、清年代某些文人随意书写的随笔或小品文。由于芳坚馆在我家居室之隔邻,所以我小时以至年长,这里是我游憩以及读书之处。最初,即我很小时,只对馆内的花木及飞来的蝴蝶、蜻蜓、黄鹂、斑鸠,乃至在花坛上爬行的蚂蚁、蜗牛等感兴趣,也对造在古荔枝上的斑鸠的窠和用木笔树的树叶对缝起来的绣眼鸟的窠感兴趣。及长,便逐渐地对于假山石以及镌刻在假山石的题字、书法感兴趣。记得芳坚馆的假山石有如“浸月”、“云屋”、“仙掌”等的篆体或行书的刻字,使石头出现一种特殊的趣味。这方面的印象可能很深,以致我在晚年(1989年间),我写了散文《石说》,其中有专门一则文字,记述我对于芳坚馆中有关假山石和刻字的感受,芳坚馆内的回廊的柱上,大厅和室内悬挂一些楹联和轴,使我从小接触一些名人如黄慎、何绍基、王文治乃至明代王迥等的字画,使我从小开始对于我国的独特的艺术发生倾慕之情。在这些字画中,也有尚先公、子寿公和慎行公的作品。记得馆内池畔小阁的柱上,有一对楹联:

      有时风向池边过,

      坐久月从花上来。

      这是曾祖父慎行公所写的行书。记得在大厅内,悬挂五世祖子寿公的油画肖像(这可能是我国最早出现的一种油画肖像画),两旁是他亲自撰写的行书楹联:

      砚滴金茎露,

      灯分太乙辉。

      记得大厅内悬挂过六世祖尚先公所作的墨兰;也悬挂过一幅他画的白菜、茄子、大萝卜的中国画,画上题字为:“士大夫何可不知此味”。所有这些,当然增强了自己对于先人的尊敬,而对我之喜爱中国传统艺术,当然发生过微妙的影响。(编者注:本文节选自《故宅?邻居?芳坚馆》一文,标题为编者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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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风向池边过,坐久月从花上来。”

      母亲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具有许多美德,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性格。父亲、祖母相继故世,我依稀记得,在办理丧事(包括治丧期间按照旧礼仪办理的祭祀等等)以后,她都显得平静。我依稀记得,在父亲、祖母故世时,母亲顿足、揪发大哭,但我明确地记得,在父亲、祖母丧期以后,在长久的年月里,我几乎很少看见母亲在我面前流过泪。特别是在她孤独一人抚养我至成人(譬如说,到我结婚以后)期间,她在我面前,除了慈爱,更多感染给我的是一种母性的自信和坚毅。记得一些本宗的老年人曾经在闲谈中对我说过,我的祖父、祖母以及先父,性格都较豪放和坚强;但我自己往往感到奇怪,先人的这些性格似乎很少遗传给我;我似乎在很幼小时便“善愁易感”,而我的那种从幼时似乎便开始生发的情感方面的脆弱,又似乎总是被母亲所自然表现出来的那种自信和坚毅,以及振作精神所不断地消溶。我个人从小以至成年逐渐形成的那种看似柔弱而个中刚强的性格,显然是接受母亲性格的熏陶而得来的。

      据我的估算,先父故世时,母亲才二十七八岁,祖母故世时,她不超过三十岁。作为一位年轻的寡妇,孤独一人地抚养一位孤儿,那是一种何等的境遇?但我只觉得母亲始终能忍受她所遭遇的所有不幸、困苦以及某些打击。母亲对待住在故宅内所有本宗的人,不论老少,前辈或后辈,一一和颜悦色,以礼相处;对于故宅附近的邻居也是如此。她只有几件旧衣服,但穿戴总是整洁……我始终没有见到她的愁容。我后来渐渐地知道,她要表现一种尊严,或者用她自己在我成年以后有一次对我偶然说过的话来表达,这便是:“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不依靠任何人……”她的这句话,同时也是她唯一的一次对我说起先父以至祖母相继故世以后为自己确定的生活志向或生活态度。

      我母亲平日的生活格外地有秩序和能够耐劳、吃苦。我有时想,她的生活是一种有秩序的,多少年内(在我成年以前)持续不变的家务操作和做女红等活计。不论寒暑,每日天始微明,她就起床,到井边去汲水,在灶堂里洗擦桌椅,在庭院喂鸡,给花木或所种瓜豆浇水以及扫地,然后淘米煮饭,并在灶下一边向灶口里添上草薪,一边梳头(母亲梳理发髻,不用镜子,却能梳理得很好)。每日,早饭以后,也就是在我上私塾(以及后来上小学)就读以后,她就开始做起女红来。家乡莆田城关内有一条名曰“大度”的市街,此街两旁几乎全是批发兼零售的鞋店。它们的货架上排着各种后来便逐渐消失了的老人的靴、儿童的动物鞋以及木屐、寿鞋等,更排出各色的绣花鞋,其中包括新娘结婚用的绣花鞋。这些绣花鞋据说主要批发、销售到沿海渔村以及邻县惠安、仙游、福清等县去。在我小时,大度街的鞋业似乎颇为兴旺。我的母亲当时便是为鞋店里做鞋面绣花的女红。先是鞋店里的伙计把鞋面送来;我稍大后,便由我到鞋店里领回活计。那些店主以及伙计都喜欢母亲的手艺,每次总是分发一大捆“新娘鞋”的鞋面让我带回家中。母亲在这些水红色的鞋面上绣上鸳鸯或虾及水草的彩色图案。她不仅白天做这些女红,为了赶上交货的时间,她更常在如豆的煤油灯下赶做到夜半……

      据我所知,母亲不曾到佛堂礼佛,不曾到神殿敬神。但她终年吃素,特别是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日,她更是严格的执行某种宗教中的斋戒和沐浴。是的,她始终是格外整洁的,她的心中大概有一位她自己信奉的神,一位她的儿子亦不知的神。母亲终其一生,除了勤劳,便是俭朴。从我懂事起,母亲一年四季,除了稀饭外,她仅仅吃用少量食盐腌起的豆腐和蔬菜、蚕豆干。过年过节,免不了有若干祭神祭祖的祭品,其中荤者,她绝对一口不尝。一九四五年我到福州定居,随后不久,母亲也来到福州,我家的生活有了许多改善,母亲仍然保持“严格”的吃素习惯。据我所知,母亲极少添置新衣。她终年穿的是那几件已经多次修补的、但总是洗得洁净的旧衣。后来,我们有时为她添了新衣,她当然心中得到某种慰安,但显得不大习惯穿用新衣……我想记下的印象是,母亲对于俭朴,似是一种天性,又似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

      母亲总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给我吃。她当然没力给我以某些“补品”,但她一直喂鸡。每日早晨,她一定亲自打一个鸡蛋,泡在稀饭中作为我的早餐,并常常鼓励我多吃豆腐。每到立冬、立春等气节,总不忘记请住在故宅附近的一位邻居宰鸡,让我“吃补”。不知怎的,在我小时,遇到某种节日,或有亲戚来时,母亲喜欢把我打扮成一位小姑娘,她从一位我的堂嫂处取来一点胭脂,擦在我的两腮上;我还记得小时曾穿一件对襟的短衫,在那襟上,母亲绣了牡丹和蝴蝶……

      母亲总是这样呼唤我:“阿妹仔!……”

      大概到我结婚以后,她不用“阿妹仔”呼我,却一直以我小时的乳名呼唤我:“阿桂仔……”

      在母亲的目中,我似乎一直是一位儿童,一位她所爱的幼儿,而我一直感到在她的身边最安全,最温暖,感到她的心灵中会发出一种保护我的力量。

      (编者注:本文节选自《祖父母?父母亲》一文,标题为编者新起。)

      新娘

      我于1918年1月(农历丁巳年十二月十七日)出生于莆田,也许可说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庭。1936年秋即我18岁时与林秋声结婚,是年她才16岁。她的父亲林健斋,由于当年在莆田算是一位名中医,乃全家从山区迁入城关。但她的父亲于1931年间莆田霍乱大流行时,以中药治愈许多病人,而自己却罹疾辞世。这当然是全家的极大不幸,而对于秋声的直接影响是她从此失学。至于我自己,3岁丧父(先父郭懋若于1921年夏间,在赴法勤工俭学途经上海时罹病,因而返回家中,不久辞世,时年29岁,而先母当时才27岁),自幼感受大家庭的五房中,只有我这一房门寒祚薄,自幼感受母亲极为艰辛地扶养我,感受母亲的心事中,最主要的是她期望我能够成器,以及担心我们的家境可能影响我长大时的娶亲问题。那么,写至此,其他家事(身世)就不必多谈了。现在我想说,人间有时似乎真的存在某种缘分。我小时体弱多病,而秋声的父亲林健斋与我的伯叔祖父以及堂叔等均交笃,常被请来为家人治病。为此,我小时常患的诸如扁桃腺发炎等,均经林健斋治愈。当时,我的这位可敬的未来的岳父,当地的名中医,可能就在时或为我治病(应具体地说,包括按脉、询问病情以及为我针灸等)的接近中,多多少少对我有某种印象。不怕见笑,他可能感到当时我虽年幼,却颇知礼、知世故以及颇聪颖吧?而这可能成为一个重要因素,以致由我的一位叔祖父在中间为媒,他的女儿秋声便被许和我“定聘”即订婚了。其中当然还有其他有关细节,就不必说了。但我得说明一点,订婚时,我在小学五年级就读,为11岁,秋声才9岁。

      我尚记得清楚,订婚的日期、结婚的日期都是请人择一吉日而定的;而且都按当地的古礼或称民间习俗行事,造成一种吉祥、喜庆气氛。我现在只大体记得,我和秋声结婚日子是在中秋节后若干天。但却记得清楚,那是完全遵照古礼、莆田民间习俗举行婚礼的。在结婚的前两天,在一些亲戚的帮助下,故宅的厅堂上便挂了贺幛以及宫灯等。举行婚礼的那天,一清早乐班(当年,在家乡可以雇请一种半职业性的民间乐团)便在厅堂的走廊间轮番地吹奏表达喜庆的民间乐曲。婚礼在下午三四点钟时举行。在这之前的一些时间,母亲小声把我喊来,和她一起“躲”在她的卧室中。

      她坐在自己的床前,紧握立在她身边的儿子(我)的手。我知道她当时心中有多少心事心绪!作为一位年轻守寡而扶养一位孤儿的母性,她在此前所有的辛酸艰难困苦焦虑和坚忍,她在儿子成亲的一刻对于某些期望得能如愿以偿的宽慰,等等,似乎在一时间内一一交织一起出现于她的心中。有许久时间,只见她紧握我的手,未发一言。而正当外面的鞭炮鸣响,鼓乐声起,也即是说秋声的花轿即将经过故宅的小巷来到故宅的厅堂前时,母亲却忽地噙着眼泪又立即擦干,对我说:“阿桂仔(我的小名),你们成亲后,一定要夫妻和睦,妈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了……”

      当年的家乡民间习俗:在新娘的花轿来临时,新郎以及公婆等,一定先要“躲”起来,以免“冲喜”。我把这个习俗也记录于本文,主要还是为了记下母亲在我和秋声举行婚礼的前一刻对我的嘱咐以及我所设想的、她当时的心情。按照当时的习俗古礼办理,在鞭炮和民间吹奏音乐声中,秋声在一位媒婆的陪伴下,和我相对行礼,记得除了互相鞠躬外,还在点着红烛的案上,交换了一对以红线相联的古爵(当然是仿制的);随后拜天地、拜祖先等;一切行礼如仪。而周围围满观礼的亲戚以及小孩。到了晚间七八点,即天暗后,开始闹洞房。这些我想不必细说了。大约到了十一点以后,闹洞房者便一一散去。随后由那位年老的媒婆把洞房之门关上。本文的读者诸君,请不要见笑,也不必惊异,我和秋声是在洞房之夜初次相识的;说得具体些,即从订婚的那天,我们命定将成为终身伴侣的那天算起,直到洞房之夜的前夕,我们两人未曾见过面。记得媒婆把门关上后,我不知向她说什么话好,而且很快发现她立在床沿,垂着双目,有些喘气和显得有些害怕的样子。我不觉贴近她,轻声唤她:“阿四——”

      我是从某些亲戚的谈话间得知秋声排行第三,为了某种禁忌,她家里人从小唤她“阿四”。当我用此名字轻声唤她时,她仍然显得有些害怕的样子,过了大一会,才说:“阿四是我的土名——后来,学校老师起个名字,叫秋声……”

      她说着,但一直垂着双目。且仍然显得有些害怕的样子。我又不知说什么好。

      过一会,我又贴近她,细声地、有点奉承似地,说:“秋声——你不要害怕……我会真心好好待你……”

      这时,我发觉她稍微抬起眼有点害羞似地看我一下,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立即说:“都是真的……”

      她又稍微抬起眼来,有点害羞有点审视我似地,又有点情深地,小声说:“那就好——”

      (编者注:本文节选自《结婚的那一天》一文,标题为编者新起。)

      邻居

      书仓巷是一条偏僻的、靠近东南面古城墙的古巷。小时,我却能在巷内看到社会上各种人物。譬如,前清的进士,教会的传道士,醉汉,盲人算命先生,盲人歌者等等。姓关的前清进士就住在我的故宅不大远的一座古宅内,我小时常能遇见他路过我们的大门口。他不仅在全县,可能在全省若干地区内都具有声望。不过,我能看见他时,他是五旬上下的人了。只见他宁静的脸上自然出现一种智慧、慈祥的笑意。到了我能独立读书阅报时(指的是少年时代),便常在地方报纸上读到这位前清进士用白话文写的文章,这大半是有关莆田地方史的文章;大约就在这一段时间,他因为当场调解某乡的民间械斗事,右手中了流弹。当年,我便隐隐约约有一个自己的看法,以为这位清末进士,其思想是开明乃至激进的;他应和其他各代的先贤一样,受到历史和后代人的敬重。

      在莆田城关乃至山区和沿海地带,当时都有一些外国基督教士所创立的教堂和学校。就城关而言,便有美国传教士、英国和西班牙传教士设立的基督教堂以及天主教堂、学校、医院和修道院、育婴堂等。但这种外来的宗教势力似乎并不太大;虽然他们输送了不少莆田籍的留学生,造就许多高级医生和科学人才,但教徒似不多;那些信仰土地公公、社公、灶神、观音娘娘、吕洞宾以至倡导道、佛、儒三教合一的教主林龙江的家乡居民,对于外国传教士及其所传颂的上帝、耶稣等等,似乎敬而远之,很难接受基督教文化。书仓巷内似乎没有基督教徒。有趣的是,小时,我却在巷内见到一位据说是属于“耶稣教会”这一教派的传教士。他好像姓许,住在巷内最南端、靠近社公庙的一座民居内。他个子较高,平时穿着一身粗布白短衫,和巷内的普通居民一样,并不怎么引起他人的注意。一天,我从家里走出来,忽然看见他从巷口的北端,一路摇着铜铃,有点像巫师一般,晃着脑袋,口中大声念道:“亚力苏,亚力苏——苏苏苏力苏……”(记音,我至今不懂他念的是什么。)

      为此,我居然连续多天看见他又摇铃,又念巫咒,连喊带跑地从巷北向巷南直奔家中。巷内的人们都惊异地看着他,后来,我听人家说,他是在传道,在呼唤教徒去开会。一天,我因为好奇,跟着他的铃声一直走到他的家门前来,只见门外的壁上,新刷着白粉,上书“耶稣教会传道堂”(大约是这几个字)。我不敢走进去。后来,我听人家说,当时在家乡有美以美会、圣公会等教派,而耶稣教会为诸教派中最小的一派。不知怎的,这位传教士的形象会长久地留在我的印象中;后来,作为基督教中很小的一个教派,在当地居民并不理解基督教文化的情况下,他传递自己信奉的教义,并一心发展教徒,这种人似乎具有某种独特的勇气。

      在巷内,小时常见到盲人。他们双目失明,凭一把竹杖,走到偏僻的书仓巷来。小时,要是在巷内遇到盲人用竹杖探着石板路往前行,不知怎的,总喜欢跟在其身后,有时给予行路的提醒、指点。我对他们似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或者说,一种同情以及敬重的情感吧?这些盲者中间,看来都有一种自谋生计的职业。其中一种是算命先生。我曾在巷内见过两位盲人算命先生,记得他们当时都只有三十余岁的样子,衣着整洁,一手敲着牛角壳,一手用竹杖探路。当时只觉得盲人算命先生之出现于巷内,仿佛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有趣的事。虽然听不懂,我有时会站在人家门口,观看盲人算命先生的念咒一般的说话,及至有人(譬如一位正在看命的老妇人)向我摇摇手,我才有点难为情地走开了。现在想起来,尤令我念念不忘的盲人阿陶,用方言说,叫“青目陶”。当时,他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吧?穿一件蓝对襟短衫,脸上总是笑意陶陶的。他有两种职业,身上背一副有很多口袋的挂兜,装着专售给妇女的针、细线以及发网,等等,由一位小姑娘(也许是他的孙女吧?)用小竹竿领他到一些街巷兜售妇女的小用品。与此同时,他在当时可能是全城关闻名的地方歌谣、故事诗的演唱家。在那月明之夜,他往往由那位小姑娘陪着,被约请到一些人家的院落里演唱故事诗。这是用方言唱的、民谣体的,每句七字隔行押韵的故事诗。他拍着挂在肩上的小竹筒鼓,唱着诸如《陈三五娘》、《西厢记》以及地方民间故事《小五哥放炮》等节目。我至今记得,盲人阿陶在我的故宅的庭落里,在月光下演唱故事诗的情景,只见他唱到悲伤处,眼边似乎流下了泪,而围坐在他四周的妇女都唏嘘不止,用手帕擦泪。当年,我对于盲人阿陶所唱的故事诗的内容,听得似懂非懂,但对于他的老年人的歌喉所唱出的音响,和着竹筒鼓拍出的节奏所产生的音乐效果,使我的听觉自然感到一种愉悦。后来,当我忆及儿时听盲人阿陶所演唱的故事诗时,我曾想到,这是真正属于民间的、通俗的、又深入到居民庭院中去的艺术。我没有听过陕北韩起祥的演唱,但我有一种猜测或联想,认为韩起祥的艺术与故乡盲人阿陶艺术,可能有南北之间的不同的艺术趣味,但从其艺术造诣与民间性、通俗性而言,则是具有同等性质的。

      (编者注:本文节选自《记书仓巷》一文,标题为编者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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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想到,这是真正属于民间的、通俗的、又深入到居民庭院中去的艺术。”

      乡亲

      在我的家乡,果树园方言称“垞”。我家的附近有许多龙眼垞,即龙眼树的果园。农历七月或八月间,龙眼树的果园里,比较热闹。因为龙眼成熟了,园中住着“看垞人”。他们树下搭着临时的床,夜间就睡在果园里。那龙眼园多是地主家的私产。“看垞人”往往是在农村里,甚至从沿海地区所谓“界外”的渔村里雇来的“短工”。

      我喜欢到龙眼树的果园去看望“看垞人”。有一位老人,他满腮胡子。只是从他的胡子间流露出来的微笑,十分吸引我,使我感到喜悦,使我想亲近他。我家附近有一座属于姓关地主家的龙眼果园。它是这一带果园中,最好的一座果园,周围砌以土墙。有一个木门,平常锁着。我上学经过这座果园时,喜欢从围墙的土洞间往园里窥看。我感到园里很寂静,除了鸟声外,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是,在土墙洞孔里,我看到园里的树上有松鼠,跳来跳去;地上有草,草间有蚱蜢跳出来,有野菊和其他野花。我很想到园中去玩,但是走不进去。这一直是使我懊恼的事。这一天,我看见那木门打开了。这是我放学的时候,我想走进园中,看一看野花和蚱蜢……

      我刚走过园门的木槛,猛一抬头,看见园中的龙眼树下搭一只竹床,挂着七补八钉的破旧蚊帐。有一老人独自坐在床沿吸水烟筒。他的脸前腾起许多白烟。我一怔,却见老人向我微笑。他放下烟筒向我招手。当时,我虽然年纪幼小,却感到他是如此陌生又如此亲切,使我的疑惑一下都消融了。

      我后来常到这座果园来看这位老人。他似乎一下子能够觉察到我的心中喜欢这园中的一些什么东西。有一天,他看见我向他走近来了,便从床头取出一个火柴盒,说:“你猜——盒里关着一只什么?”

      我把火柴盒接过来,放在耳边,只听见咯咯响,有什么昆虫在盒内爬行。我把火柴盒一打开,只见一只蚱蜢飞出来,掉在几尺远的空地上,随后又一跳,跳到前面一片草丛中去。那里开放着白色、蓝色的野菊和其他野花。

      又有一次,我到果园里来。老人拿了一只用带子捆住的松鼠给我,说:“喏,这送给你。拿好——”

      没想到,我刚把松鼠抓到手,说不清是什么缘故,我的手忽地一松,那只松鼠跳到地上,一下子钻到前面的草丛中去,随即沿着一棵老龙眼树的树干一直爬上去;一会儿就蹲在树枝上,翘起尾巴看着我们——

      我站在树下,心情懊丧地望着它。然而,我至今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有一种另外的“收获”。我朦朦胧胧地在果园里认识了一个世界,一个新的天地,一个似乎仅仅是属于儿童的童话世界;当松鼠从草丛间跳出来时,草丛里面出现一个活跃的世界:几只蜥蜴爬出来了,还有几只蛤蟆跳出来,原来宿在草丛间盛开的野菊花瓣上的粉蝶,都飞舞起来。我朦朦胧胧地感受到,草丛里有一个多么热闹的世界。

      我似乎为我所新认识的世界感到一种童稚的喜悦和惊异。……我忽地发现老人,正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微笑着。可是,从那天以后,我便没有看到他。我至今很怀念他。我很后悔,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世。但我以为,他似乎是一位经历坎坷而不失乐观气质的人,他似乎是一位身受许多挫折而尚保一点赤子之心的人。

      (编者注:本文原标题为《看垞人》,标题为编者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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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配图为郭尚先《食菜贴》,为首次面世的郭尚先随笔佚作。

      郭凤《故宅》文中有句“士大夫何可不知此味”,《食菜贴》恰好与之相互鉴证了郭氏高洁清远的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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