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桥

　　写过了故乡的小溪、村道、老屋及榕树，我始终未敢动笔去触摸故乡的桥，因它在我乃至乡亲心中重千斤，我担心我一管弱笔实在承载不了它丰厚的质感与深厚的情感。

　　我的故乡位于埭头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四周被一条宽约20米的小河所环绕着。为了打通通向外面的要道，先祖们肩挑手提硬生生在河床上架起一座石桥。打从我懂事起，我就认识故乡的这座桥。桥呈笔直形，桥身全部用麻黄色石头砌成，桥面则是并排的青石板，十分坚固。因为年代久远，走的人多了，显得十分光滑、圆润。

　　小桥是乡村通向外界的惟一交通要道，过去，终年食不果腹的乡亲们，长年累月不分昼夜穿梭于桥上，忙碌不休，他们或出村去山上砍柴，或挑些自产的粮食到外面去卖换点钱。归来时也是满担的家什、生产工具及盐醋糖等生活食品。小桥是脆弱的，挑担的乡亲每当踏上这座桥，总要小心翼翼。背负一村人的沉重，小桥随时都有在吱吱呀呀的呻吟声中垮掉的危险。然而，“少小不知愁滋味”，我们一群顽童只顾寻找自己的快乐，全然不晓得乡亲的艰辛与困苦，时常把一些恶作剧表演在小桥上。有时，远远看见有乡亲赶着猪牛羊等畜牲要过桥时，我们就悄悄地潜伏在桥对面的石墩后，待到时机成熟时，我们就忽然地一呼拉着冲出，吓得畜牲们扭头往回跑。气得大人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转身拼命追赶畜牲们，其热闹场面让我们童趣大增，余兴缭绕。直到大人们来赶，我们才做着鬼脸一哄而散。乡亲虽善良，但对这般的恶搞，他们忍无可忍，亦是很气愤，就逐一向顽童们的家长告状。结果，我们当然被各自的监护人狠狠地臭骂一顿。长大懂事，尤其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后，我对这种建立在乡亲痛苦之上的恶作剧倍感后悔。每次回乡经过这座小桥时，我总伫立于桥头许久忏悔，心中念着往后要力所能及为乡亲多做点好事，偿还一些心债。

　　记得儿时的乡村，文化匮乏，根本没有一处娱乐场所。只有这座小桥是我们的儿童乐园。夏日的晌午，天上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着，晒得人的头皮都麻痛了。为了防暑降温，我经常约了几个小伙伴到小桥玩耍。村童生在乡下，长在乡下，性野胆大，又善水性，一来到桥上，就迫不及待地三五下蹬光了衣服，依次从三四米高的桥面之上，一个倒栽葱，跳进了河里，甩起了狗刨。搅得河里顿时像炸开了锅，水花飞溅，浪声涛涛。在河里游累了，我们就都跑到岸上来，光着身子，赤条条地仰躺在小桥边的草地上晒晒太阳，昏昏欲睡。躺够了，又一虎身爬起来，纷纷到桥上来，重复着刚才的一连串跳水动作。

　　那时，因少污染，小桥下的河水清澈，鱼虾甚多。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我们不能只顾疯玩，还要顾及填胞肚子。于是，我们几个村童分工明确，或负责在小桥旁垒土灶烧烤，或下河摸鱼抓虾捕蟹，不亦乐乎。虽分工不同，但待遇相同，同吃一锅里，达成了“同劳作，共享受”的集体主义意识。

　　其实，故乡的桥不仅是孩童的乐园，也是大人们的精神家园。每到闷热的夏夜，小桥便会更加喧闹起来。劳累一天的乡亲会一批批成群结队地聚集到这里纳凉，他们谈天说地，欢声笑语，弥漫开来，加之桥的周围清风习习，便瞬间吹散了他们一天的疲惫与烦恼……

　　因家乡地处低洼地，又临海。长期以来，乡亲们最担心的是暴雨连绵，洪水肆虐。这时，小桥就成了保护乡亲生命财产安全的一道坚固的屏障，当境内河水暴涨时，桥下的水闸就全部拉起放水；当海水涨潮时，水闸就全部放下阻水，一放一阻，运用自如，保护得当。小桥之设计巧妙，可窥见乡亲之聪慧头脑。

　　故乡的桥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它记载着艰苦岁月的悲欢离合，目睹了人间的沧桑沉浮。往事不堪回首，记得那年黑色的七月，我仅以几分之差高考落榜，因家境贫寒，我无法复读而决定出去打工。都说“祖母爱孙牵心肝”。临行时，疾病缠身的奶奶执意要多送我一程，直送到那座小桥头就不得不止步了。因为体虚的奶奶不敢走上那座小桥，只好站在桥头目送我离去。我走了很远，凭奶奶的视力早已看不到我了，可我回头看时发现奶奶仍站在那里，像小桥的一根木桩似的。后来母亲告诉我，奶奶平时经常到小桥头来“目接”我，但一次次望眼欲穿，一次次失望而归。“欲尽孝，而亲不在”，人生最大的伤心莫过于此。以至于如今回乡一望见故乡的小桥时，内心总希冀那根“木桩”能复活过来，迎接漂泊在外游子的归来。

　　其实，人生犹如过桥一般，过与不过只在倏忽间，飘摇不定，难以预测，实在无常。那天夏天，一向身强力壮的父亲轰然病倒，当他抱病坚持工作一段时间后，病情逐渐恶化，被迫只身一人强撑着恹恹的病体踏上回乡之路。当父亲颤悠悠地挨近小桥时，往昔即使负重在桥上也健步如飞的他却再也无力用双脚走过桥，一下瘫倒了，仅用双膝一寸一寸地挪爬过桥。父亲一生参过军，下过海，上过山，所跋涉的人生之路何其漫长，何其坎坷，然而，如今一座长仅20米的桥竟无法逾越，情何以堪！

　　儿行千里母挂念，我行千里把亲思。每忆起故乡，就会想起故乡河上静静的小桥，在那儿流淌着我似水的童年、少年，在那儿，架起我与乡亲相知相思相通的心路……谢庆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