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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缝挣钱

      拙文《东圳搅排》发表出来,引起一点小动静。上了年纪的读者,表达了仿佛回到当初的感慨,肯定我写的是真情实感;年轻的读者感到很惊讶,表扬我故事“编”得像真的一样。在诸多留言、评论中,有一位读者写道,他们常听父母辈讲那过去的“鬼缝挣钱”的故事,认为我所记的经历“可以有”。太感谢这位读者了!

      受此启发,便有了本文的题目:“鬼缝挣钱”。先声明一下,这“鬼缝挣钱”肯定不是扒坟盗墓的“无积德”的勾当,而实在是指从传说有鬼魂出没的地方,冒险艰难地去挣取几个小钱。我很得意这个“挣”字用得准确而巧妙!

      合法地获得钱财,我认为有“赚钱”“趁钱”“挣钱”等词来表达。赚钱,我认为是有下本钱的,即通过投资生利的。“赚”字从“贝”,或者可以牵强附会地说“以贝得贝”吧!趁钱,大约是劳碌奔波,脚趁嘴食,多指苦力、手艺“走”四方得点工力钱吧!挣钱,这要动手拼命挣扎地去找些可以变卖换钱的东西,讨鱼打鸟,采药拾柴,皆是;但是,非法的偷鸡摸狗、牵牛捉人,打家劫舍、绑票剪径,当然不能算了。赚钱、趁钱、挣钱,这些都是我对钱“痴心妄想”而“自定义”的概念,权作行文之宜,不足为训。

      几十年前的那个时候,跟着父母一起去“鬼缝挣钱”的事情,仔细回想,还真没有少做;但经岁月磨洗,那些“鬼踪”既已模糊,而“鬼影”也变得淡远,只是心中依然有“鬼”,有时还不免“鬼里鬼气”地唏嘘哆嗦。那时候物质匮乏,所谓“物尽其用”早已近乎无物可用了。本地无物,则觊觎着、惦记着左邻右舍或有遗漏的可变钱之物:山上的树木当为首选。全局性的政策是“封山育林”,生产队社员的“副业”则差不多等同于斫树做柴卖钱,于是各生产队就有了“巡山”的工夫。我们的左邻是王里洋的山。王里洋人因为移民迁往远离此山的地方居住,每天派一个劳动力来此巡山。这样,巡山人出工到来之前和收工回去之后的“起早晚宴”的“机会”,显然是要给我们这些“有准备”的人的。但是,由于“有准备”的人太多了,山上的好“机会”就差不多都失去了,只有在深山里一处名叫“戏笼墓”的周围还有几株可堪取材的椽杉或“过排”杉。“戏笼墓”何以得名,不知其详。我在小时候常听人说,墓里葬着一个“不成死”(死于非命)的女戏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信息。但是,又有一些“动人”的传说,比如说阴天或黄昏,墓地里会有“锣鼓吹”伴奏唱戏的声音传出。甚至还有人说在月明之夜,曾亲目看见墓地院埕上有女演员载歌载舞云云。正因为“戏笼墓”有诸如此类的“动人”传说,一般人除非艳阳高照,是不大愿意靠近去听“鬼戏”凑热闹的。所以,这一带的一些机会就为我们这些具有昼伏夜出习性并时刻准备着的勤劳的人预留着。

      那是一个阴雨天的黄昏,我腰扎大刈,躲在隔子岭顶,远远地望着王里洋巡山人收工回家去了,就悄悄地摸到“戏笼墓”附近,欣喜地发现有一丛五六棵小杉木,每棵都有丈把长胳膊粗,刚好是可以当作“过排杉”的料子!我一阵狂喜,马上挥舞大刈斫了起来。偷斫杉是有技巧的:大刈要磨得锋利,要斜着斫下去并且带手尾力推压,保证“吃柴”要深,又不会发出太大声响;要先斫一边开个“大嘴”,然后斫相对的另一边……斫这么小的“过排杉”,一棵也就“三两”下,先“开嘴”三下,再从对面补两下,手一拉,倒了。这正是符合“三下五除二”口诀的。不论斫大树,还是小树,每一下都要带力摁住,这样声音就会沉闷而不容易被附近的人听到。没几下,我已经斫下了三棵,正认真地用藤条捆绑在一起,准备离去时,猛抬头瞥见墓地上有个女人的身影晃悠了一下,忽又不见了。曾有个算命的说我是“男人带魁罡神鬼跑四方”,我相信是真的,因此不管什么“鬼缝”都敢去,果然也从来没有“见鬼”。可是,现在就在这“戏笼墓”……我仓皇逃离“鬼缝”,总觉得背后有阴气鬼影跟着,脚筋打结,跌跌撞撞回到家门前,把三棵杉木一扔,马上躲进屋里,生怕被鬼捉去做戏。三口两口嗺了一碗滚糜,感觉手脚不再发抖,走出去瞧瞧,连条狗也没有。也许是戏鬼看我不识抬举,自己回去了呢。赶紧把杉皮剥了,竖起来晾一晾。鸡头啼起来,匆匆扒了一碗半干半稀的番薯饭,扛起三棵“过排杉”,举着火把,往华亭宫利的水路杉场出发。火把是在一节竹筒中灌上火油,塞上棉花做成的。从家里出发,爬上坝头坑岭,过了寨门,天就亮了;天亮了,就把火把灭了,收好,留着下次再用。三棵杉剥了皮,晾了一个晚上,感觉轻了很多,赶路的脚步也显得轻快。没过多久,我们就爬上了马角尾。马角尾是一个站头,大家都放下担子,歇歇脚,把带着的番薯吃了,填饱肚子,准备一口气赶到杉场。同在歇脚的邻村的一位亲戚,指着我的那三棵“过排杉”,鬼鬼祟祟地对我说:那是昨天下午在“戏笼墓”斫的?说完,又对我扮了个鬼脸。我吓了一跳,又猛然省悟过来:原来昨天下午那一晃而没的不是鬼影,而是此人!我们一起赶到宫利水路的杉场。算算从家里出发到达杉场,大约走了近二三个钟头吧?这是一个新兴的小杉场,买卖的都是椽杉、过排一类的细货,不像土地厝杉场那样壮观,那样品类齐全。不过小有小的好处,这就是行情稳定,几乎不用讨价还价损心气、去涎沫,买卖直捷,节省时间。三棵过排杉,“按行情不二价”,每棵一元五角,共得钱四元五角!花一角钱吃了两张“菜头浮”,净挣四元四角!在艰难的岁月里,“鬼缝挣钱”,习以为常。因为在资源几近枯竭的当口,只有那些危险肮脏的所在,尚存些许值钱的物件,而这些所在由于人迹罕至而显得阴森恐怖,于是,“鬼魂”生焉,各种吓人的故事、传说,也就相伴而起了。

      当然,说人们“鬼缝挣钱”,也是指人们挣钱活动,在时间上与传说中的“鬼”的活动同步。这就早出晚归,“天乌走到天摸”“鸡啼做到鬼号”,能挣到钱的地方决不放过,能挣到钱的机会决不错失。我至今还能记起不少挣钱的项目,有的是见过的父辈挣钱项目,有的是参与的项目,有的则是独立完成的项目。现罗列如下(由于识字有限,其中有的名目只能用“白字”权且代替。):担炭,担柴,担杉。此为父辈常规项目。即到“顶山”用钱购买货担,贩运到岭头尾柴场,或土地厝杉场等处出售,赚取差价,应该算“赚钱”,因为需要“下本钱”。倩担。在马院的松尾树,金川溥光亭等待有人雇佣肩挑。每担挑到王宫力钱一元。这是最苦的挣钱项目。一大早带着“蒿去饭”(用咸草编织的饭袋装着干饭。“去”为记音字,正字需加竹字头或草字头。)出发,到了站头守株待“担”;等到有人倩,无论担子多重,都不敢推辞,挑起就走;到了“半下罩”(半下午)也没有等到人倩,连带去的“蒿去饭”也舍不得吃,因为那是干饭,吃了“浪费”。于是,带回家中烄成稀饭,够一家人同吃。某一回,父母亲都没有等到担子,两份“蒿去饭”烄成稀饭,我们吃到没有散开的饭丸,异常高兴,因此希望父母明天也不要等到担子,好让我们有饭丸吃。父母无语。

      那时候,但凡能挣钱或得到一些不花钱的杂七杂八的项目,我们差不多都参与过或经历过。诸如扒番薯、扒地生、炸鱼透大溪拾漏、拾中草药(麦穗莲、半枝莲、梨头草、黄栀、地别虫)、掘树头、扫萩、掘金刚刺、钩杉蕊、钩松柏蕊、割猴棕……诸如此类,其中有些名堂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正确记字。那时候,有些“鬼缝挣钱”的项目,不光是靠胆大、靠臭力,还要有门路、有人挽荐,有时也要找关系、倚特权、开后门。比如公家收购的树种、药材,就要经熟人介绍,事先预订,给定指标数额等。比如采集松、杉树种,就必须与林业局和相关收购站有联系。采集松树和杉木的种子,环节要求颇多,比如季节、山地、采果、晾晒、筛选、保管等,每个环节都可能影响价格和收入多少。在这些环节中最重要的是采果。采松树果,方言里叫“钩松柏蕊”;采杉树果则是“钩杉蕊”;而笼统地说,就叫“钩树蕊”了。所谓“钩”,就是把一种名“刈子”的弯月形柴刀装在长竹竿上,做成“刈刀”或“刈钩”,这样就可以把很高树上的枝条或果子“钩”下来。把松树的枝条钩下来,叫“落栖古”;把松果钩下来,便是“钩松柏蕊”了。附近的、容易到达的山上的树蕊本来就无多,一旦大家行动起来,不用多久就全光了。于是,我们只好四出寻找,到不用靠钩树蕊挣钱的别的生产队山上去钩了。所谓“不用靠钩树蕊挣钱”,是说有些生产队山多林木多,山货多,不用去干钩树蕊那样挣钱又少又艰辛苦累的活。当然,各地都会有爱护自己集体利益的人出来干涉阻止,不过通常也只是“乔乔”讲几句,只要去钩树蕊的人陪着笑脸、用好听话乞求几下,那阻止的人也就很严肃地强调一句“要惜树,明天不准再来”,然后走开,任你“今天钩个饱”了。有一次,我和母亲来到一处名“车潭”的地方钩松树蕊。车潭是山涧的一个深潭,两旁是峭壁。人从峭壁顶上走过,那些松动的碎石就会滚落潭中,先看见潭中溅起水花,接着听到“卟通”声;响声过后,又听到山间回音。山间“卟通”的回音,听着特别害怕:我以为那大概就是“鬼叫”。我不大会使用“刈钩”,但会爬树。母亲非常赞赏我会爬树,因为很多高大的松树,接近树梢的部位,松果结得又多又饱满;母亲用“刈钩”是够不到的,干着急;而我只要爬上树梢,用“刈子”劈,爬一棵上去,往往能够收获半布袋。母亲在树下拣拾着我劈下的松果,脸上洋溢着平日里极难看到的笑容。我也因此而享受着成就感和满足感。我把松树上的松果尽臂之所及地劈下来,看看差不多完了,就骑在树杈上休息,并居高临下地张望一番。骑在高高的树上,俯瞰车潭,更觉得是万丈深渊,脚底不免有点恐惧的痒痒。前几天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邻村一位小娘子,不知什么缘故,跑到车潭投水自尽。她父亲和乡亲们赶来抢救。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她父亲腰系麻索,数次沉入潭中,终于抱起了女儿。可是,女儿已经死去,而父亲也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据传,他父亲在潭中与“水鬼”几番搏斗,才把女儿抢抱出水面……半下罩(午后)的日头懒散地照着山谷,山林间散落着斑驳的影子,车潭水面闪着鬼鬼祟祟的波光。“呜呀!呜呀!”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鸟叫声传来,我不由自主,从树稍往下移动,猛然发现车潭水面浮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水鬼!”我心里惊叫一声,“水鬼”不见了。我尽力安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水鬼,只是一只乌鸦的影子从水面掠过罢了。

      到“鬼缝挣钱”,我还挣过一种鲜为人知的钱:割猴棕。不知道“猴棕”正名叫什么,因此也就不能确定如何正确书写。反正就是山上的一种草,当地人都那样叫。割猴棕卖钱,完全是靠门路的。据说这猴棕是倾鼎(铸造煮饭锅)要用到的,具体怎么用,至今一无所知。那时候,渠桥公社的锦墩铁灶什么地方有倾鼎的。有一个挑鼎到山里卖的人和我舅公交了朋友,于是挽荐(介绍)舅妈割猴棕卖钱。舅公又挽荐我家也参加进去。由于是定货的,所需数量有限,因此参加割猴棕的仅数人而已,不像钩树蕊、拾药材、挖金刚刺那样的“男女老少齐参战”。尽管割猴棕的人极少,但附近周边的山头稀疏光秃,不多的几丛猴棕早就割完了,没办法,只好到别处去寻觅。猴棕实在是“无途用”的茅草,任谁爱割割去,不会有人阻拦。听人说,邻村的“虎山”上猴棕最多,我们即向虎山行。虎山不知因何得名?也许早年有老虎活动,而那时山林乱砍滥伐,连土猪狍都难得一见,哪来老虎影子?虎山虽然无虎,但估计满山都是“鬼”。我们来到猴棕最多的那片山岗上,据当地人说那是一片“义冢地”(当时识字不多,头脑里一直以为应是“基本地”三个字,不过已经知道是埋葬了很多死人的地方),平时几乎没人靠近。听人说,到了夜晚,那里会是一片万家“鬼”火,相当热闹。但是,我们在那里割猴棕时,却是正午,艳阳当空,秋高气爽,丝毫不觉得有阴森鬼魂飘荡;何况年代久远,已经完全看不到曾经埋葬死人的坟丘痕迹。尽管如此,心里到底还是有一点怕怕的。虎山的现实可怕,在于随处可见的“索豆”。“索豆”是不是此二字,不敢肯定;也有人说是一种极毒的“相思豆”简称为“思豆”,“思”字去声,同“四”音。还有一种认为应该名为“断肠草”。不过我觉得还是取“索命之豆”之“索豆”为宜,况且它是藤本植物,叶子状如鱼腥草(猪母耳),或者本来就是“豆科”嘛。山里俗谣唱:“满红开花满山红,索豆开花会害人。”满红,即映山红、满山红,雅名“红杜鹃”。所幸我未见开花的“索豆”,也没见过它结的豆荚。想象那豆荚会不会像条绳“索”呢?不管怎么写,这就是一种人们讳莫如深的极毒植物,平时极罕有人言及。山区里的人自古多苦难,经常会听到有人以“吃索豆”“自废”(自杀)的事件,而当人们言及“索豆”,就自然会联系到某个以此自废的人。这些“吃索豆”自废的多为女性。村里有人吃索豆死了,或者吊死了,都会举行驱逐索豆鬼或者吊死鬼的仪式,把本来就让人畏惧的气氛,弄得更加阴森恐怖,而索豆之名也就自然与死亡相联系了。猴棕、索豆、倒钩刺及各种灌木混杂共生。有的猴棕被倒钩刺纠缠覆盖,可以先把倒钩刺清理掉,再把猴棕割下。但是,如果猴棕与索豆厮混,则只好忍痛割爱,万万不可为得一把猴棕而触碰了可能索取性命的索豆!触碰索豆是极度危险的。这种危险应该是来源于叶片上的毒素。据先民传下的教训是,吃索豆之后再喝水毒性才会发作,而且所吃叶片为若干片是为了“做惊”威胁人,吃若干片不及时抢救则丧命,如果吃了足够片则必死无疑云云。恕我不能把传说中所谓的“准确”的片数详细记录出来,以避教唆自杀之嫌。先辈人告诫,教唆自杀无积德,那是有损阴德,会折了阳寿的。但民间所说的真正危险,不在毒,而在“鬼”:不小心触碰索豆,可能会招惹了“索豆鬼”!据说人吃索豆而死,便成为索豆鬼,会被阴间罚去管理照料其所吃的那一丛索豆,不停地给索豆沃水。于是,这一丛索豆特别旺盛,叶片肥厚浓绿;而未曾害人死亡的索豆,因无鬼照料则显得枯黄衰败。索豆鬼要免除给索豆沃水的苦役,必须勾引一人来吃它照料的索豆致死成鬼,接替苦役,它方能“出苦”。农村中养猪人发现菜猪厌食,长得不快,认为是猪肚中有寄生虫,因此就把索豆叶剪碎混在饲料中,或用索豆头(根块)煎水给猪吃,据说效果相当好。他们在取索豆叶或根时,就是要选择那种枯黄的没有索豆鬼照料的。我没有绝对把握判断哪一丛索豆是否有鬼照料,万一哪位索豆鬼偷懒、照料不周而导致枯黄呢?所以,只要有索豆,不论有鬼无鬼,我都敬而远之,即使猴棕长得很好,也要果断放弃,决不“以命相搏”、要钱不要命地去触碰。这是对待索豆的底线!日头偏西,快要落山。看看割的猴棕已够一担,我赶紧捆缚张担,准备下山回家。我挑起担子,正要迈步,却突然被谁扯住,跌坐在地,吓得腿脚瘫软,冷汗直冒,一个恐怖的影子在心头闪现:索豆鬼?小腿肚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驱赶了心头的鬼影,我大胆地看一眼自己的腿脚,没有鬼手在拉扯,只有一条粗壮的倒钩刺绊住了裤脚,捎带在小腿肚上拉个口子,小心翼翼地渗出一道血丝,比老师批改作业做对了打的红钩钩还好看。那时还不知道有一句谁的宋词:柔条故惹行人,似牵衣待话?不是鬼惹谁牵,要和我说鬼话。我也没胆量鬼混。朗朗乾坤,阳世无鬼!“枵饿鬼”的日子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再提那些“鬼缝挣钱”的琐事,不是为了炫耀贫穷的光荣,只是为了告诫自己,生本不易,须当惜福。仅此而已,无他深意。(今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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