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溪的水

　　■水

 

　　秋天，栖息在我的皮肤，

　　这是我所愿意的。

　　我的皮肤，为此有了皱纹，

　　能够轻易地收留灰尘。

　　那来自不同方向的灰尘，

　　一次又一次，被我用水洗去，

　　就像我，一次又一次地

　　用日子洗去，一个又一个

　　我所不愿意的日子。

　　日子日益陈旧，轮廓朴素,

　　日益明显。

　　我似乎在一步步地后退，退回到

　　我的故乡之水。

　　那时候，我终于看见了木兰溪两岸的

　　沟沟壑壑，层峦叠嶂。

　　我看见那里，沉积着劳累的人们，

　　呆板的房子，凝滞的幻影，

　　溪水没有洗去他们，

　　却把自己

　　洗得瘦骨嶙峋，

　　那是故乡日益减少的泪水，它把故乡的眼眶

　　洗得日益幽深。

 

　　■理解

 

　　在山涧，我看见

　　水渗出来，从我所不知道

　　有多深的地方，像细细的汗水，

　　从我所不知道有多幽秘的体内

　　渗出来，有时是

　　涌出来，

　　犹如漫天飞舞的群鸟，

　　挣脱了什么，又被一样

　　更为缓慢的方向

　　所吸引，在流动之外，

　　在广阔之内。

　　而这水，流向了九月之外，流向

　　肉体之外，爱情之内，

　　流向乡村之外，流向

　　苍茫之内。

　　而我，只噤声，凝望，

　　来不及理解，也无法理解，

　　但我会

　　慢慢去理解。

 

　　■在木兰溪畔

 

　　在木兰溪畔,

　　我坐下来。我爱上这迟暮的秋风。

　　它掠过水面，在我体内

　　久久盘桓，收回

　　我一天里的白天，一生里所有的白天,

　　只留下

　　眼前这个空旷的黄昏，

　　我能够安静地对待自己的时候。

　　我细细辨认

　　眼前昏沉的影像，弯腰劳动后的滚烫的烙印，

　　我相信终会把灵魂展露出来的

　　青山绿水。

　　人们正在共进晚餐，

　　在万家灯火的地方，

　　在遥远的地方，我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细细辨认

　　水声细切的溪畔，这个

　　我所爱的终点，

　　我用凉薄的秋风，细细地擦拭

　　身上心痛的地方。

 

　　■回应

 

　　我已经无法再次居住在,

　　你流动的空间，

　　如浮游动物，不企想

　　在这个浮光掠影的世界里

　　出头露面，只盼望着能够潜藏在

　　今生这个，如乡村般

　　无常而永久的生活的最深处。

　　我甚至无法长久地居住在

　　你的身边，洗去

　　朝不保夕的忧郁。

　　我只无数次地，坐着挤满人的客车，

　　离开你，把自己无数次地拉长，

　　收缩。弹性渐渐消失。

　　无数细长的裂缝，遍身蔓延，

　　一次又一次地摸索，径直地

　　指向我身体的最深处。

　　那是故乡的雨水，

　　在木兰溪两岸的田地里流淌，

　　慢慢地蔓延开来，

　　溢出了田埂，沟道，径直地

　　指向故乡身体的最深处。

　　一次次的，我听见水流归汇，水声汤汤，

　　流入我身体最深处的

　　断裂带。

 

　　■他多想安居下来

 

　　你流淌着，

　　背负一匹匹晨光和晚霞。那些花案，

　　是你用暗夜针绣出来的悲悯，

　　是你日积月累的伤痛的细节。

　　从山涧里来，你就苦苦寻找

　　忠实的继承人，但你

　　旦暮的风声，

　　没有唤醒即将忙碌的沉睡者，

　　没有唤醒即将沉睡的忙碌者。

　　他们弯腰，只收获中草药，只安居在

　　你那日渐厚实的细节里。

　　你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们，

　　把他们，从面土背天的白天，搀扶进

　　背土面天的夜晚。

　　后来，你在杂草芜长的路边，遇见我。

　　我分明感受到，

　　从我身上传给你的微微的震动。

　　我分明听见，你喃喃而语，

　　这个脸色苍茫的人，莫非是你所搀扶的老人

　　已经脱落的灵魂。

　　他游荡过了半生，

　　现在，他站在你所背负的阳光的门外, 瞅着你

　　他多想进去，然后，

　　安居下来。（林落木）